钟佳霖双眼微眯,疑惑地看了青芷一眼,然后抬眼看向虞世清,眼神清明,等着虞世清的同意。
青芷专注地看着他。
他的眼睫毛很长,眯眼的时候,睫毛垂了下来,因为油灯光的掩映,在眼睑上打下丝丝缕缕的影子,很是好看。
虞世清也想看看钟佳霖的识字情况,便点了点头。
钟佳霖这才接过了那本青芷已经翻开的《孟子》,定睛看了看那一页,然后开始读了起来:“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
他刚开始读的时候还有些晦涩,可是很快就流畅起来,犹带童音的少年声音清泠泠的,很好听,就连一个字都听不懂的韩氏也专注地听着。
青芷耳朵听着,眼睛却瞟向爹爹,寻找着合适的开口时间。
待钟佳霖读到了“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这一节已经读完了,青芷恰到好处地拍起手来,大眼睛熠熠生辉看向钟佳霖:“哥哥你好厉害!”
她又看向虞世清:“爹爹,哥哥读得很好,对不对?”
虞世清也没想到钟佳霖这个小乞丐居然会读《孟子》,不但一字不差,而且断句也都对了。
他打量着钟佳霖,发现钟佳霖虽然瘦伶伶的,可是容颜清俊气质很好,应该是好人家出身,便问道:“佳霖,你几岁开始读书的?都读了哪些书?”
钟佳霖眼中闪过一丝怅惘,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启禀先生,佳霖四岁就开始跟着父亲读书,到走失为止,已经读了《论语》、《孟子》、《书经》、《诗经》、《礼记》和《左传》,其中《论语》、《孟子》、《书经》、《诗经》已经会背诵了。”
虞世清闻言,瞪圆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论语》、《孟子》、《书经》、《诗经》这些书,你都会背?”
这些书可都是院试考试的内容!
钟佳霖想了想,眼神清澈,态度雍容:“启禀先生,以前是会背的,先生若是给我一夜的时间再读一遍,明天早上我应该可以背出来。”
他的记忆力确实很好,这些书都是爹爹教他读过的,在爹爹出事之前,他都会背了的。
后来因为继母的陷害流落异乡,他还常常在心里背诵,因为爹爹告诉他,会背这些书,是可以去考秀才的,而只有考中秀才,他才会有机会去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才能去追查他的身世。
可惜因为爹爹的失踪,继母还是出手了。
虞世清眼睛发亮,打量着钟佳霖,心道:我也许收留了一个天才……
是天才还是庸才,倒是可以验证一番,若真的是天才,就好好培养,能够得英才而培养之,对一个读书人兼教书先生来说,实在是件极快意极得意之事。
想到这里,虞世清又细细问了钟佳霖的家事,得知他家在江南,父亲外出经商失踪,家中如今只有继母和继母所出的弟妹,因是被继母派人不远千里扔到北方的,所以不愿回乡。
听罢钟佳霖的讲述,虞世清肃然道:“佳霖,这些书学堂的书房里都有,我给你一天一夜时间,明天晚上我开始提问,若是你确实不错,我就收你为弟子,你看可好?”
钟佳霖天生防御性很强,下意识看向青芷,见青芷正看着自己,大眼睛里满是祈求,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一切都听先生的!”
安顿好钟佳霖,虞世清带着妻女打着灯笼往家的方向走去。
眼看着快到家门口了,虞世清忽然看见一道黑影从他家大门里闪了出来,然后飞快地向对面窜去,隐入了对面河边的白杨林。
他怀疑是自己眼花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却听青芷道:“爹爹,刚才似乎有人从咱们家大门里面跑出来!”
虞世清还没来得及说话,青芷便又仰首看向韩氏:“娘,您看到没有?”
韩氏迟疑地点了点头,道:“隐约看到了……”
虞世清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家三口到了大门前,却发现大门紧闭。
青芷用力一推,发现大门从里面闩住了。
她心中狐疑,却不肯多说,回头看了爹爹一眼,然后才抬手敲门。
里面没有传来脚步声,可是片刻后王氏的声音却从门后传了出来:“谁呀?”
青芷心事重重,声音却依旧清脆:“祖母,是我,还有爹爹和娘!”
随着大门内“咣当”一声,王氏拉开门闩,打开了大门,倒也没发脾气,只是淡淡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青芷就着爹爹手里的灯笼光晕,悄悄观察着王氏,发现王氏一向盘得一丝不苟的圆髻有些毛毛的,脸也红红的,眼神有些躲闪。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位祖母,其实也不过五十多岁,还不到六十岁。
在青芷前世的记忆中,王氏一直是那个恶毒阴狠的老婆子模样,到了此刻,青芷发现,原来王氏风韵犹存,大概是因为常施脂粉养尊处优的缘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
想到方才从大门内蹿出的黑影,青芷心中有了一个怀疑。
王氏今晚似乎心事重重,问了之后也没有认真听虞世清的回答,搭讪了两句便径直回房歇下了。
青芷看着王氏的背影消失在正房堂屋大门后面,大眼睛暗沉沉的,嘴唇紧紧抿着。
在床上躺下之后,青芷这才想起来自己新绣的荷包忘记给荀红玉送去了,不由笑了起来:明天再送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青芷洗漱罢,想起钟佳霖泡来刷碗的草木灰水,忙寻了一个碗边破了个豁子的碗,从灶膛里挖出些草木灰,用清水泡上,放在了灶台靠墙的地方。
韩氏正在给王氏和虞世清母子盛饭菜,见女儿坐在灶膛前忙碌,不由笑了:“青芷,你忙什么呢?”
青芷抬头笑眯眯看着韩氏:“娘,我想学着哥哥做洗碗用的草木灰水呢!”
韩氏含笑盛了两碗玉米粥,道:‘随便你吧!”
她这个女儿,实在是聪慧,而且好奇心强,什么都想试,什么都想做。
青芷又去洗了手,这才起身拿了托盘,把母亲盛好的小菜放在了托盘上,送到了堂屋,摆在了方桌上。
韩氏很会做鲊菜,今天早上准备的六个小菜分别是茄鲊、藕鲊、虾鲊、鲤鲊、鲜鹅鲊和柳叶鲊,都用白瓷小碟子盛了,另外又烙了葱油饼,青芷跑了两趟,这才都运送到了堂屋。
王氏大喇喇坐在方桌后面,拿筷子夹了块鲤鲊咬了一口,只觉得鲜香劲道,便吩咐青芷:“你六姑姑最爱吃鲤鲊,让你娘再去河边码头买些鲤鱼,再做三坛子鲤鲊,咱们自己留一坛,再给你六姑母一坛,另外一坛别的六个姑姑分了!”
青芷答了声“是”,立在那里笑吟吟开始算账:“祖母,活鲤鱼一斤最少要六十文钱,做一坛鲤鲊,至少要用十斤鲜鲤鱼,最低得六百文钱,做三坛的话,总共得一千八百文钱,再加上做鲤鲊用的盐、酒、稻米、姜和红辣椒,怕是要再加二百文钱,总共得两千文钱,也就是二两银子,我娘才能费力费时做出三坛鲤鲊!”
虞世清本来夹了些茄鲊在吃,听女儿这么一篇账目算下来,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是我的女儿?她才怎么就这么聪明?还会算账?
不过转念一想,发现青芷从小就特别聪明,他也就不那么吃惊了。
王氏虽然是不识字的妇人,脑子却聪明得很,只是听青芷一堆账目算下来,她脑子一下子就有些迷糊了,却又不愿意认怯,便道:“让你娘得了空来我这里一趟,我给她二两银子,她得给我做出三坛子鲤鲊!”
想到要花二两银子做三坛子鲤鲊,王氏心里着实心疼,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考虑——七姑娘虞兰家的夫婿温东如今做煤炭生意发了大财,自己让人送去些鲤鲊,再哭哭穷,定能从七女儿那里换回五两银子十两银子!
青芷抿嘴一笑,答应了一声,见王氏和虞世清开始用饭了,她这才出去了。
她在王氏那里说的天花乱坠,其实心里还有一本账,这三坛子鲤鲊做下来,若是王氏给了她娘二两银子,让青芷操作的话,她娘最少能赚一钱银子!
韩氏早把她们母女的早饭在西厢房明间的小桌子上摆好了,正倚在门口等青芷过来,见青芷出了堂屋,忙笑着招了招手,示意青芷快些过来。
快要赚到银子了,青芷心情愉快,轻快地跑了过去:“娘,吃早饭吧!”
吃完早饭再和娘说祖母交代的这件事。
小小的破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上面摆着一个大盘子,茄鲊、藕鲊和柳叶鲊都放在里面,只是没有虾鲊、鲤鲊和鲜鹅鲊。
青芷拿起葱油饼咬了一口,柔软的多层面饼夹杂着葱香和油香,鲜香美味,是记忆中母亲烙的葱油饼的味道。
韩氏变戏法一样从茄鲊下面夹出了些鲤鲊喂给青芷,眼神温柔:“你尝尝这个!”
青芷刚咬了一口,便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发现祖母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忙把嘴里的鲤鲊吃了,然后低声提醒母亲:“娘,祖母来了!”
韩氏是背对着门口坐的,听了青芷的声音,顿时一惊,忙起身看了过去:“婆婆!”
青芷也放下手里的葱油饼站了起来:“祖母!”
王氏见青芷和韩氏发现自己了,便懒得伪装了,走进来盯着小桌子上的饭菜看了看,见青芷和韩氏的盘子里都是些素鲊,并没有荤鲊,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青芷待王氏走了,这才低声道:“娘,祖母是来检查咱们有没有偷吃呢!”
韩氏笑了起来。
她很怕婆婆王氏,因此能够让女儿吃一口美味的鲤鲊,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大胆很冒险的事情了。
上午的时候,青芷去后院看了看她的那些玫瑰苗,然后把朱花匠给的那几包薄荷种子、金银花种子和板蓝根种子和凤仙花种子种了下去,又提了水一一浇透。
忙完这些,她累得手酸脚酸,便洗了手回房歇了一会儿。
到了傍晚,青芷急着要去看哥哥给爹爹背书,便去见王氏,要求去学堂给爹爹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