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清原本便有些内疚,见女儿站在那儿,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说要吃鱼,忙夹了一筷子鱼肉要喂青芷。
王氏见状,当即把手中筷子往八仙桌一拍,沉声道:“我是老人家了,得吃鱼补身子;你爹爹是家里的顶梁柱,吃了鱼才有力气挣钱;你和你娘都是吃货,吃了也只是屙出去,还是不吃的好!”
青芷眼中满是委屈,看了自己爹爹一眼,声音小小争辩道:“祖母,家里的银钱都是爹爹挣回来的,爹爹是我的爹爹,我是爹爹的女儿,难道爹爹挣的银钱,只该养活祖母,不该养活女儿么?”
王氏大怒,抬手就向青芷脸上扇了过去。
青芷早做好了准备——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祖母,让爹爹亲眼看着祖母打自己。
她正要闪开,却发现爹爹抓住了祖母的手。
青芷一下子愣住了——记忆中爹爹是从来不肯反抗祖母的,正因为如此愚孝,才会被祖母和六姑姑她们害死!
虞世清看了看女儿,见灯光中女儿大眼睛亮晶晶的,花瓣般的嘴唇微微颤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禁难过:这孩子都被母亲给打怕了!
他趁母亲还在震惊,飞快地夹了一条小鱼放到了青芷碗里。
青芷故意做出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端着碗就跑了出去。
王氏正要追出去,却被虞世清拦住了。
虞世清看着母亲,恳求道:“母亲,您别追青芷了,今晚我不吃鱼了,我那份让青芷吃吧!”
王氏冷笑了一声:“那你就别吃了!”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把那盘鱼端到自己面前,用筷子一边挑刺,一边吃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韩氏恶心听到婆婆吃饭时的“吧唧”声,低声道:“我带青芷回房吃饭去!”
说罢,她端起放饭菜的小凳子,起身出去了。
青芷正在门外等着,见母亲出来,对着母亲灿然一笑,跟着母亲一起去了西厢房。
进了西厢房明间,母女两个麻利地点了油灯,把饭菜摆在了小桌子上,这才开始吃饭。
青芷用筷子把爹爹给的那条小鱼一分为二,自己留了一半,把另一半夹到了母亲碗里,低声道:“娘,你一直吃素,身体就不好,身体不好,怎么能给我生弟弟?将来做饭时你该吃就吃,祖母看见了你就说是在尝菜的咸淡!”
韩氏见女儿这么懂事,也不再推辞,夹了片鱼肉尝了一口,觉得鲜香满口:“你又不是不知道,烧鱼的话,你祖母会查鱼的条数;炒肉的话,你祖母会亲自去切肉,她记性好,记得肉有几片!”
青芷笑了,道:“娘,祖母数完数目一走,您就把肉再片薄一些,不就多了几片肉了?烧鱼的时候您多加半瓢水,把鱼炖一炖,祖母吃肉,咱们娘俩不就能喝汤了?”
听女儿一本正经研究着怎么能吃一口肉多喝一口鱼汤,韩氏心里一阵酸楚,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忙答应了下来。
用罢晚饭,韩氏和青芷洗碗刷锅,虞世清在堂屋陪王氏聊天。
韩氏和青芷收拾罢灶屋就回西厢房了。
见母亲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过了针线簸箩,青芷忙走过去倚在母亲怀里轻轻道:“娘,大姨不是说姥姥病了么?明日我陪您去看看姥姥去吧!”
她姥姥家在王家营,距离宛州城要比蔡家庄要远,可距离潦河镇却要近一些,王家营有一个姓朱的老花匠,很有名气,最善于育玫瑰花苗,外号就叫花儿朱。
朱花匠家里有一个大大的花圃,县城里大户人家的花木都是他提供的。
青芷想去找朱花匠买玫瑰花苗。
韩氏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你祖母怕是不让咱们去……”
青芷笑嘻嘻道:“就说我姥姥家今年孵出来的小公鸡有点多,咱们去一趟,看能不能要来一只小公鸡给我祖母炖汤补身子!”
韩氏没想到女儿小小年纪,主意竟然这么多,笑着伸手摸了摸青芷的脑袋,柔声道:“青芷,我明日试试去!”
“娘,明日我去说!”青芷享受着母亲的抚摸,“娘,好舒服,再摸摸吧!”
娘性格懦弱是改不了的了,既然如此,就由她来保护娘吧!
见女儿眯着眼一脸享受的表情,跟可爱的小猫咪似的,韩氏心中满是温柔和慈爱,果真继续抚摸着青芷的脑袋。
虞世清服侍母亲睡下,这才熄了油灯出来了。
回到西厢房,他发现只有韩氏一个人坐在明间做针线,便轻声问道:“青芷睡下了?”
韩氏点了点头:“她年纪虽小,却也一天忙活到晚,自然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了!”
虞世清看了妻子瘦削的脸一眼,心中也说不清什么滋味,起身进了南暗间卧室。
他点着了窗前杨木书案上的油灯,又把从学堂带回来的包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中庸》放到了书案上。
因为印书成本太高,所以南阳县城里的书肆都是雇人抄书,一般价格是千字十文到二十文,虞世清的字很漂亮,抄书的价格是千字二十文钱。
韩氏看着丈夫进了卧室,在心里叹了口气。
成亲以前,娘家爹娘重男轻女,她又是最不招人爱的二姑娘,上有懂事听话的大姐,下有精明能干的弟弟,她很少得到爹娘的疼爱,日子都是一天天熬过来的。
成亲之后,她原想着嫁给了俊秀有才华的相公,日子一定会比蜜还甜的,谁知遇到了王氏这样的可怕婆婆,丈夫前面有七个姐姐,是家中的幺儿,性格也有些软弱,被婆婆和大姑姐们拿捏得一丝刚性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头?
若不是为了青芷,她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第二天用罢早饭,青芷帮着韩氏拾掇了灶屋,就推着母亲去见祖母。
王氏依旧在西暗间织布,见韩氏和青芷进来,瞥了她们母女一眼,理都不理。
韩氏一见婆婆就怕,嗫嚅着道:“婆婆,青芷姥姥家有……有……”
青芷见母亲怕祖母怕成这个模样,心里一阵难过,伶俐地站到母亲身前,笑眯眯道:“祖母,我姥姥家这次孵小鸡孵出的小公鸡有点多,我娘想去试一试,看能不能要一只小公鸡回来,养大了煮鸡汤给您补身子!”
听韩氏要回娘家给她要一个小公鸡,王氏紧绷着的脸这才松弛了些,道:“既如此,韩氏你早些回来,家里还得你做午饭呢!”
虞家出了个秀才,王氏一向自认为虞家门第高贵,觉得韩氏娘家门第配不上虞家,其实韩氏弟弟经商,在宛州城开了个绸缎铺子,韩氏的娘高氏又会孵小鸡卖,因此韩家其实比虞家的家境殷实得多。
韩氏背脊上冒出了一层汗,声音微颤答了声“是”,被青芷拉着出去了。
母女两个回房之后,重新梳了头换了衣服,打扮得干干净净出了门,沿着河边的小路往西南边王家营方向去了。
昨夜刮了一夜风,今日却是个大晴天,碧蓝天空下到处都是盛开的梨花、苹果花和海棠花,拂面春风中氤氲着花的芬芳,好闻极了。
青芷心旷神怡随着母亲走着。
因为左手被母亲牵着,她抬起右手,摸了摸腰间荀红玉给的那个荷包,心里默默做着计划。
青芷和母亲到王家营姥姥家的时候,她姥姥高氏正在院子里端着一簸箩高粱喂鸡。
见二女儿和外孙女空着手过来了,高氏脸色就没那么好了,懒洋洋问道:“不年不节的,你们怎么来了?”
韩氏忙道:“娘,我听大姐说娘您病了,我心里担心,这才带着青芷回来看看您!”
高氏正要说话,青芷已经扑进了她的怀里,清脆地叫了声“姥姥”,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她:“姥姥,我想您了!都好长时间没见您了!”
高氏才是真的刀子嘴豆腐心,被外孙女这么一抱,刻薄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她揽着外孙女问了几句,这才道:“先进屋歇一会儿吧,喝点茶再说!”
青芷当即道:“姥姥,我饿了,给我煮一碗荷包蛋吧!”
她外祖母高氏最会用暖缸孵小鸡,因此不但卖小鸡,还养鸡卖鸡蛋,再加上她大舅舅韩成在宛州城开了个绸缎铺子,因此韩家的家境在王家营这个村子里是数得着的。
她娘韩氏给她做的那套新衣裙用的衣料,就是她要过十二岁生日了,她大舅舅韩成和大舅母葛氏给她的生日礼物。
见高氏的眉毛竖了起来,青芷忙一脸委屈:“姥姥,我都好几个月没见过荤腥了,祖母不让我和我娘吃肉吃鸡蛋……”
高氏虽然小气,可是见外孙女可怜成这个模样,自然心软,当即答应了下来,提高嗓门道:“葛氏,你去我屋子里拿六个鸡蛋出来,给青芷和你二姐煮两碗荷包蛋!”
东厢房内有人清脆地答应了一声,接着一个身材高大丰满面如满月的少妇就走了出来,正是高氏的大儿媳妇葛氏。
葛氏含笑道:“婆婆,我这就去做!”
葛氏又看向韩氏和青芷,笑着打了个招呼:“二姐回来了,青芷也来了!快坐下歇一歇,我这就去做荷包蛋!”
青芷知道自己这位大舅母最是大方善良,当即走过去拉着葛氏的手,甜蜜一笑,撒娇道:“大舅母,多放些冰糖,我最喜欢吃甜的荷包蛋了!”
前世葛氏就最疼她了,每次她过来,葛氏就想法子给她做荷包蛋让她吃,或者把她叫到屋子里给她点心吃。
只是后来大舅舅在县城里和一个风流小寡妇好上了,挤兑得葛氏没法子活,最后一根绳子吊死了……
青芷记得大舅舅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和那个风流寡妇好上的,这一世她一定要让这件事不再发生!
葛氏微笑着摸了摸青芷的小脸蛋,一口答应了下来,自去高氏屋子里拿鸡蛋。
青芷不吃独食,和大舅母家的表弟韩昭玉一起分吃了那碗甜甜的荷包蛋,然后趁母亲在和大舅母姥姥说话,拉着韩昭玉一起出去了。
韩昭玉比她小两岁,生得和她有几分像,都是黑泠泠的大眼睛和尖尖的下巴,秀气得很。
青芷笑着故意激韩昭玉:“韩昭玉,你一定不知道朱花匠家的花圃在哪儿!”
韩昭玉眼睛瞪得圆溜溜,挺着胸膛大声道:“我知道!”
青芷捏了捏他软软的小脸:“那你带我去呀!”
她只比韩昭阳大两岁,可是看着韩兆玉软软嫩嫩的模样,总觉得可爱得很。
韩昭玉被青芷捏了脸,心中很不服气,噘着嘴带着青芷去了村西朱花匠的花圃。
朱花匠正在暖棚里给玫瑰和月季施肥,听到外面有人叫他,慢腾腾走了出去,一看是两个半大孩子,就笑了起来:“你们两个小娃娃找我做什么?我忙得很,有话快说!”
青芷忙道:“朱爷爷,我是韩成的外甥女,您这里有没有春季的玫瑰新苗?”
一般只有种玫瑰的行家才知道,玫瑰花苗分为冬季卖的“大苗”和春季才卖的“新苗”,因此朱花匠一愣:“我这里有新苗啊,小姑娘你想做什么?”
青芷忙屈膝行了个礼,笑眯眯道:“我父亲让我来买四十株可以提炼玫瑰油的粉红玫瑰花苗!”
朱花匠点了点头,道:“这种玫瑰可贵得很,四十株的话,一共一两银子,小姑娘你有钱么?”
这个小姑娘跟个大人似的,他正好让她知难而退,免得小孩子耽误他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