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脑中记下的东宫地形图,李奕奇大步来到书斋外,一眼便看到了那位荀先生。
那是一位老者,身穿一身灰黑色的老旧儒袍,虽然鬓生白发,脸带皱纹,不过整个人的感觉倒也不是特别苍老,大概只有五十多岁。神情古板,不苟言笑,和翰林院的大多数的翰林老儒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在思想上属于那种古板、守旧的类型。
“太子也在。”
李奕奇只遥遥凝望了对方一眼,目光便又扫到了屋内的另一人,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此刻,书斋内,太子正坐在一张蒲团之上,低着头,秀眉紧锁,脸颊泛红,面色尴尬又难看。
“嗯?发生什么事了......”
注意到这异样,李奕奇只是莫名的看了太子一眼,没有多问,然而接着转身朝着那位荀先生拜去:“学生东宫太子伴读李奕奇,拜见荀老师。”
李奕奇神色颇为恭敬,他身为太子伴读,自当与太子同行弟子之礼。况且这位荀先生的大名他也听过,乃是江湖在野的少有儒家名宿之一,学识渊博,值得他这一拜。
“嗯。”
荀先生站在教台前,手握一杆一尺三寸长的教尺,神情古板,只是淡然的嗯了声,态度有些有些冷淡。
太子夏青见到李奕奇,眼睛蓦然一亮,小脸露出一抹喜色,急忙对着李奕奇挥了挥手:“你来了,快过来。”
李奕奇默默走了过去,立直身子,端坐在太子旁边。他发现,此刻,太子桌前正放着一本厚重的书卷,看样子根本就没有被打开过,卷面都是新的。
“这是......《资政通易》。”
李奕奇目光跳动了一下,面露古怪之色,轻声念出了那本书卷面上的几个大字,然后看向了太子,目露疑惑。
一旁,太子夏青咧着嘴,声如蚊呐般的对李奕奇传音道:“这个老家伙是新来的先生,要我翻译这其中的古文......”
李奕奇面露好奇之色,眉头微微一挑,用了一个‘然后呢’的表情看向太子夏青。
太子面露愁容,皙白玉润的脸上浮上两抹羞红,低语道:“可我一句都看不懂......”
李奕奇微微一怔,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怪怪的,看向太子夏青的目光深处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暗暗道:“这家伙,连《资政通易》这种流传最广的儒家经典都看不懂吗......”
“太子殿下,您可以开始了。”
荀先生的声音如他的神情一样,古板严厉、不苟言笑,语气冰也是冷冷的和一块坚硬的石头一样。
“这、这......我......我不会。”
太子低着头,如做错事的小女孩一般面色羞红,声音嗫嚅轻微的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见到这一幕,荀先生脸色不由的立即沉了下来。
儒家做事讲究仁义礼法,只要有道理,就算夏皇做错了事,照样有人敢当面斥责。自己虽然一心在学宫中任教,没有在朝中出仕,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才不必在乎那么多身份地位的制约。现在,自己身为太子的老师,那就有义务教好太子。
荀先生面无表情的举起教尺,没有走向太子夏青,而是走到了一旁的李奕奇身前,脸上流露出嗔怒之色,厉声呵斥道:
“把手伸出来。”
荀先生目光冰冷,声音也冰冷,极为严厉。
他心中非常清楚,太子身为夏朝储君,身份尊贵,但毕竟是个小孩子,所以难免就会淘气、顽皮、不爱学习,按礼说这是要受到老师责罚的,但是,太子有可能是将来的夏皇,地位崇高,若是责罚重了,依旧是有违儒家君臣之道。所以,教训不了太子,只能教训教训太子身边的人,也好给太子做个警示。
见到这一幕,太子嘟了嘟小嘴,羞惭一笑,看向李奕奇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歉意和顽皮,还有一丝同情。
“......什么啊?”
李奕奇瞪大眼睛,看了看荀先生,又看了看太子,这才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身为太子的伴读,若是太子没学好,老师不敢教训太子,自己可是要替太子遭殃、挨打的!
反正这也就是伴读、书童们的作用......
“我去,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李奕奇嘴角一咧,脸色也变得尴尬起来。他来东宫可不是特意来受虐的......
看着已经伸到自己面前的教尺,李奕奇心中苦笑两声,目光闪动一下,摸着鼻尖,略显尴尬的笑道:“先生,不知我替太子翻译如何。”
李奕奇心中忐忑,若是对方不同意,那么今天这顿板子他是挨定了。
“你?”
荀先生目光一凝,蓦然传一声冷哼,呵道:“你懂吗?”
“略懂。”
李奕奇目露精芒,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他并没有接过太子递来的《资政通易》,而是直勾勾的看着荀先生,恭敬的问道:“不知先生想考学生哪一章?”
“哼,也罢,此书不是你等小儿能够明悟透彻的,你就随便说说吧......若有错误,老夫会指正。”
荀先生扫了一眼李奕奇,冷冷道,接着看向太子,语气未变:“太子殿下,此书是我儒家流传最广的经籍之一,内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也您好好认真听。”
“开始吧。”荀先生瞥了一眼李奕奇。
“是”
李奕奇脸色一正,点了点头,挺了停腰背,方才凝声开口道:“《资政通易》此书为儒家先贤孔圣所著,可其上的内容,更多则是后世儒家弟子慢慢添加进去的,历经三朝大儒的修订,如今全书分为三策,共四十六万七千余字,远远超出当年孔圣所亲自撰写的篇幅。”
“嗯,不错。”荀先生背负双手,微微点头。
“此书主讲我儒家治世的理念,包括三纲、五常、君子四德......”
“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正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朝堂内,君为主、臣为从;朝堂外,父为主、子为从;家中则夫为主、妻为从。”
“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此为三纲之道。”
李奕奇脸色平淡,侃侃而谈,引来了太子夏青有些惊讶诧异的目光,但是那位荀先生却依旧面不改色,神情严厉,只是冷漠的点了点头。
见状,李奕奇也不在意,笑了笑,继续缓缓说道:“五常又称五典,即为仁、义、礼、智、信。”
“仁者,仁爱也;胸心宽广则可包容世间一切,谓之仁者爱人。义者,达义也;与朋友交而不嫌不弃,谓之义者不离。礼者,敬人也......”
李奕奇洋洋洒洒出口成章,声音郎朗,一字未顿,听得一旁的太子夏青一愣一愣的。
李奕奇一边说,荀先生一边轻轻捏着下巴上的胡渣子,眯着双眼,时不时点着头。
言毕,李奕奇风轻云淡的看向荀先生,面带微笑,问道:“先生,我说的可对?”
“不错。”荀先生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问道:“你师承何人?”
“天府学宫,吕公。”李奕奇恭声道。
“吕公!”
听到这个名字,荀先生露出震动的神色,脸上的表情极为肃然,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尊重,但是随即又有些疑惑,问道:“不对,据老夫所知,吕公他老人家收的衣钵弟子如今应该在翰林院才对,怎么会来到东宫做伴读?”
“先生误会了,陈师兄确实是老师收的衣钵弟子,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弟子。”
“原来如此。”
荀先生点点头,提到吕公,脸色变得极为尊敬,那是一种比对自已老师还要敬重的神情。
“呵呵,原来你是吕公他老人家的门徒,唉,想当年老夫还是个稚子之时也曾在吕老先生门下听讲......”
荀先生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感慨,看向李奕奇的目光也不那么严厉了。
他原本以为李奕奇只不过是个被皇室挑选陪太子读书解闷的伴读而已,年纪又如此小,应该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可李奕奇一番言论下来,他倒是明白了对方年纪虽轻,但是腹中学问却丝毫不比一些已经取得功名的儒生差。
“说的不错,正中此书精要所在。太子殿下,您可明白了一些。”荀先生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下,转身看向太子,却只见太子夏青低着头,并没有在听,那双漂亮灵动的眸子中在不停的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太子殿下!”荀先生眉头一皱,厉声喝道。他没想到太子居然又走神了......
“噢......噢噢。”太子夏青回过神来,脸色一变,一道狡黠的光芒从眼中闪过,露出一抹笑容,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既如此,老夫继续。”
荀先生手持教尺走回书斋上面,拿起一本纸页发黄的《资政通易》。
他手中的这本和太子手中的完全不同,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看上去似乎不知道翻阅过多少回,都快要被翻烂了。
“嘿嘿。”太子低着头,莫名其妙的低语笑了两声。
一旁,李奕奇看着太子灵动双眸中闪烁的光芒和一脸狡黠的笑容,目光微不可查的跳动了一下。他察觉到太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一堂早课上的很快,教台前,荀先生手捧书籍寻章摘句,一字一句的拆解着书中的精华。
李奕奇脸上浮现丝丝疲倦的神色,这本书他早已烂熟于胸,因此仅仅听了个五六分进去。而太子夏青则是一脸兴奋,时不时点着头,让李奕奇心中不由的有些诧异。
很快,一上午剩余的时间便全部在这书斋中度过。走前,荀先生还特意留下来和李奕奇说了了几处他自己关于书中的见解和心得,却不料李奕奇认认真真听完后,也是大大方方的直抒己见,两人的看法似同非同,似异非异,皆引来了对方极为诧异的目光。
“小家伙,老夫先前倒是小看你了。”荀先生不禁面露异色。
“不敢,先生过誉了。”李奕奇恭声回礼道。
儒家的经籍几千年流传下来,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解读,不同的理解便会产生不一样的流派,虽然天下流派经典浩如夜空长河中的无尽星辰,但是儒家任何一派治世之学,都起源于那位几千年前的那位儒家创派先圣——孔圣。
是规规矩矩的遵循圣人之理念治理江山社稷?还是在前人的理念上添加自己的注解和新的内容,才能切实的符合新的时代需要?
这一点在儒家被称之为新旧之争,也是老一派的儒生和新一派儒生心中理念上的区别。
李奕奇属于新一派的儒生,讲究因时而为,不遵循常理。荀先生属于老派儒生,虽然不至于归纳于腐儒之列,但是也一直崇尚圣人之意必为真理。
两人言谈之间已经淡淡的交锋了一次,都理解到了对方在文道上的不俗见解。
“若是此子参加科举,必能金榜题名,将来入仕朝中,定有一番成就,可惜呀,如今却仅仅只是做了个太子伴读......”荀先生心中惋惜不已。
在荀先生的眼中,太子伴读虽然是太子身边的近臣,但是想要在朝中出人头地,依旧还是要等到太子上位之后。而如今的夏皇正值龙精虎猛之年,这个少年想要有一番作为,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真是可惜。
荀先生忍不住摇头叹惜,拜别太子,准备明日再来。
“终于结束了!”
太子夏青哀嚎一声,身子顿时趴在桌上不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