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来宁吸了几口烟,问十得饿不饿。
十得点头。做了一夜的梦,早已浑身酸软无力,亟待补充能量。
来宁老脸上一本正经,毫无愧色,“那你先去给我煮碗面。”
十得怔住,“不是应该是你去体现爱心吗?”
“你见过那个老的伺候小的!去,给我加个蛋。”
“那我不饿了。”十得放下手中瓜子,往被子里一缩,闭上了双眼。
来宁轻咳一声,“我从乡下带了只狗崽回来......”
十得蹭一下坐起,一脸惊喜,问他:“当真?”
“你自己去看看。”
“你要加两个蛋对吧?”十得忙不迭起身,朝着伙房跑。
刚走到院里,果然听见狗崽哼哼唧唧的声音,奶声奶气,有些发抖。
顺着声源找去,十得将目光锁定在了院里的破竹筐上。
竹筐里有一个黑色狗崽,两个巴掌那么大,一双绿悠悠的眼睛怯生生的盯着十得,发出嘤嘤的叫声。
狗崽的右前腿绑了一块木板,裹了一圈脏布。它一边哼叫一边哆嗦着后退,模样显得很笨拙。
“你受伤了?”十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柔和蔼,满是爱意。尽管黑狗叫她吓得瑟瑟发抖,她还是小心翼翼的将狗崽抱在怀中,解开了它脚上的包扎。
狗腿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伤口光滑平整,是叫人用刀割开的。好在刀口不深,不过流了好些血,伤口周围的毛被血液凝固成硬邦邦的一团,被割开的皮肉已经泛了白。
“还不去煮面!”来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连狗都比你师父重要了?”
“谁叫你割了它的脚!”十得抱起狗崽就往伙房里走,生怕来宁再给狗子来一刀似的。
来宁坐在院里的竹榻上,冲她的背影吆喝一声:“我今晚还不想吃狗肉!”
十得走回来,将狗往他怀里一塞,道声“你可看好了”,才又转身到伙房里忙活起来。
狗见了来宁,嗷嗷直叫,要往他脚下爬。黑狗通灵性,是记得眼前这人往自己脚上划了一刀的。
那晚贾昌盛魔怔得严重,口口声声称窗外有人在窥视自己,家中有老鼠作祟,听来宁提了一句黑狗血辟邪,抢了邻居家狗窝里的狗崽就要手起刀落将狗宰了。
来宁拦不住,只得吓唬他取血也有讲究,须得懂行的端公取的黑狗血才有辟邪的效用。好说歹说从他手中接过狗崽,只割了狗腿一刀,留了它一条狗命。
“畜生就是不懂感恩。”来宁抽着烟,睨了狗崽一眼,嫌恶的将狗崽放在冰凉的石板桌上。
祭了五脏庙,十得抱着狗子,听来宁接着讲鼠灾的事。
人总是会为自己说好话的。
贾昌盛交代的事情并无编造,只是他有意无意的漏掉了一些细节。
庚戌狗年,戊子辛未,正正是元旦那天。
尽管局势愁人,成都街头已有了过年的气氛。贾昌盛赚死人钱,发了财,家里年货备得齐全,一家老小都扯了花布,打算置一身新衣。
贾昌盛做了一年“古董”生意,多少有些名扬在外。临近年关,田地收成少,经济不景气,听闻他喜爱收罐子,有不少人踏寻而来,手中罐子奇奇怪怪,只为卖出个好价,安稳过年。
来找他卖罐子的,其中有一个叫许二邵的年轻孩子,手里抱着一个米罐,敲了他家门几次。
许二邵罐子里的米是粳米,混了好些泥沙在里面,不成价钱,手中的罐子却是好罐子。贾昌盛瞧不上他的米,只贪念他的罐子。
老实孩子出口便要三块,贾昌盛吃定他是个不懂行的。这罐子因年代久远,又保存不够完好,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却是真正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
贾昌盛听说过,没见过。但只一眼,他便笃定这是后周柴窑烧制的瓷器。只不过叫乡下人家当做米缸作践,失了原本的样子,要掉些价格。
即便如此,这个双耳罐子若是卖给西洋人,少说也要赚个几百大洋的差价。
贪之所以为贪,是因为在贪上,人从来都是无底线的。
许二邵只卖三块,贾昌盛却还希望他的价格能再少一点。两人讨价还价直到晚上,最后咬定二块五成交!
许二邵却说今夜罐子不能归他,这罐子是他偷摸着拿出来的,等明日白天他用那两块五买了新米罐顶替,才能不被自己瞎眼的老娘发现。
贾昌盛当时道好,回到家中却越想越不对劲。万一这小子拿了钱跑路怎么办?又或者,他将这个罐子转卖给更高价的人怎么办?
心里无着无落,他干脆趁着夜色跟在许二邵身后,在巷子里打了许二邵的黑棍。
他自认自己这一棍打得够轻,许二邵倒在地上,还能爬起来。因此他没管地上挣扎的人,带着罐子走了。
听到有关许二邵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后,许二邵死了。
贾昌盛去看时,人还硬挺挺的躺在巷子里,倒在身上的粳米被过街老耗吃得干净,甚至吃掉了他的半边耳朵和一个眼球。
贾昌盛从此过得浑浑噩噩,心惊胆战,败光了家财,带着媳妇和老娘逃到阆中白果村。
十得听得汗毛立起,紧紧搂住狗子,从黑乎乎的狗子身上汲取温暖。
“就因为二块五毛钱?”她问:“你让我去看看是为什么?”
“因为发现许二邵的时候,他身上的二块五毛钱不见了。”来宁吸着烟说,“有可能害死他的,就是那二块五毛钱。”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去。”十得倒在床上,满脸不乐意。
去看一个一年前死的人于她有什么好处?既不能从死者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也没有活人给她付钱。
她还欠着十文钱和两碗抄手的外债。
来宁悠悠道:“这条狗看起来很好吃......”
“好的我去。”十得爬起来,将狗崽藏在身后,不情不愿道:“说好了啊,就这一次,既然同意让我养狗,就别老拿它威胁我!”
来宁却道:“不一定。”
他拍掉烟杆上的烟灰,啧啧道:“毕竟狗和你,我只养得起一个。”
......
次日清晨,十得再次起了个大早,抱着黑狗风风火火去了警局。本想拜托阿夏,却只遇着值早班的方天戟。
昨天的事还历历在目,十得面上尴尬,心里更尴尬。谁能料到多金帅气的贵公子会躺在窝棚里,还会甘愿当个不起眼的小警员呢?
所以不是她的错!这样一想,十得心头稍稍舒口气,才舍得同他打声招呼。
“哟!”她说:“熊少......”
“方天戟。”方天戟眉眼一跳,冷着脸将她口中的“熊少爷”三字给硬生生塞了回去。
“你来这么早,有事吗?”他问。
“我找阿夏。”
“他今天休班。”
“那我找张科长。”
“张科长在大帅府开会。”
十得一愣,“警局就没人了吗?”
“难道站在你面前的是鬼?”
十得挑眉,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可是你说的啊。”
不待人反应,她将手中黑狗往方天戟怀中一塞,撒腿就跑。
“帮我照顾好旺财!就两天!两天我就回来!”
“你!”
“方少爷!可不许反悔啊!要是我回来旺财少了一根狗毛,明码标价,一根一个银元啊!”
方天戟和怀中的狗子大眼瞪小眼,有句脏话忍不住要脱口而出。
反悔?他没答应哪里来的反悔?!
怀中狗子哼哼唧唧,耷拉着脑袋,两颗淡绿色眼珠怯生生的望着他,一脸丧相。
方天戟蔑笑:“旺财?你这副长相不折财就是添财了。”
他举起狗崽望了望,喃喃道:“是条母的......叫你如花吧。”
出了警局,十得去了东街十里铺,赵甲木租住的房子在十里铺棉花匠家多出来的一处偏房。
还早着,清晨的凉爽空气随着十得的推门而入冲进屋内,将赵甲木冻了个扎实,喷嚏接踵而来。
“干嘛?”他迷迷糊糊的睁眼,见着是十得,又窝进了被窝里,往床铺里侧滚过去,空出一半的床位,道:“要睡觉自己爬上来。”
“睡你个大头鬼!”十得掀开他的被子:“起床,出远门了!”
“去哪儿?”赵甲木抽回被子,睡觉的时间一秒也不想浪费。
“成都!”
成都县西丁字街,酉时。
成都,成都。
与朦胧在马灯和油灯中的阆中不同,成都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有能照亮黑夜的电灯,飞驰轰鸣的火车,以及遍布街头的龙马高车。即便走到暗处,等待在街边的人力车夫,巷尾的低等妓院,无一不是这座城市活力的象征。
十得第一次来到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城市,街上霓虹闪烁,人很多,隐藏在光鲜亮丽之后的声音也很多。
她怔怔盯着一条漆黑的巷子,听见那里传来的肚子咕噜叫的响声,还有棍棒打在身上的闷响。
“怎么不走了?”赵甲木拿着行李,见她停下脚步,笑道:“是不是没见过这些?我也没见过,可我见报纸里说过,你别像乡下人进城似的......”
“那边,”十得皱眉,指着那条巷子,说:“有人死了,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