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丑时。
万物寂静,一弯弦月挂在半空,几朵薄云氤氲了月色,照在地上的月光变得昏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朦胧之间,可以瞧见两侧瓦房中间有一口井,井口上影影约约坐着一个人。
十得难耐的扯了扯脖子上的红绳,感觉脖子快要被红绳勒得难以呼吸,又痛又烫。
她想低头看看脚下,却有什么东西牵扯着她,叫她一动不得动,只能直愣愣的盯着前方。
前方是那口井。看了好半晌十得才将那井和井上的人看清楚。这就是一口普通的水井,不普通是井上坐着的人。
那人披头散发,身着红衣,长发覆盖了整张脸,看不出她的样貌。她是坐着的,却能看出前胸微鼓,身段婀娜,是个女人。
大半夜的见着披头散发的红衣女人本就瘆人,她的头上还贴着一纸黄符,不停在抖。
十得从小跟着来宁,懂得一些奇门术法,晓得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心里并不害怕,只是对这女人好奇得很,无端端闯进她的梦里,难不成有什么冤屈?
这样一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浑身被牵制的感觉减轻不少,至少能动了。
十得踱步向前,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周身更冷一些,走到女人面前,已经冻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牙齿打颤。
女人一动不动,浑身湿漉漉的,同样是冻得发抖。额头上贴着的黄符却是干的,风一吹,呼啦啦随风飘舞,惊得十得急忙伸手捂住,就怕风把符纸掀起来。
十得扫一眼符纸,很快移开了目光。不为别的,她看不懂。
她松开手,转而走到女人后方,细细观察水井构造。这井建得颇为奇妙,是个八门井,女人端坐西南,居坤宫,乃是死门。至此,十得总算明白这个女人为何如此怪异。
竟是个被镇压的死鬼。
“这屋子四周贴了黄符,你是如何进来的?”她问女人。
女人不说话,只是忽的双目圆睁,眼底红光闪烁,直勾勾的盯着十得身后。十得感觉脖颈一凉,忙回头去看,正当此时,女人突然站起,转身投入井中。
落水的“扑通”声一响,一下将十得惊醒过来。她抹去额头的冷汗,感到浑身汗涔涔的,十分黏腻。
奇了怪了,正如她在梦中所说,来宁在房子周围贴了黄符,这些邪祟之物是如何进来的?她心里一惊,忙穿上鞋一一查看。屋里屋外,两进两出的破院四周,没有一张符纸破损。
她重新躺回床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天花板,翻来覆去半宿,只想起一件事来。
江北发现的“女鲛人”,会不会是淹死在井中的?
......
翌日天刚蒙蒙亮,十得收拾了床铺,拜过无名牌,再次进城。
她今日来得太早,警局刚刚打开大门,值守的警员打着哈欠蹲在警察局暂时关押犯人的小院里漱口,眼见着一条白森森的人型物穿过小院,急匆匆往张科长办公室去,惊得一下将漱口水吞了回去,忙不迭的跟上去。
“十得娘子!十得娘子!”小警员喊她:“张科长还没来,这么急可是案件有了什么进展?”
“张科长没来?”十得问他:“那阿夏呢?”
“阿夏也还没来,”警员指了指天,“还早呢!”
“合着我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十得推开他,一步不停的往前走:“那我就去办公室等着张科长。”
小警员急了,要拦拦不住,又不敢动手,只得一脸难看的跟在十得后面,大步走向张隶办公室。幸而十得虽不通情事,但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两人在办公室的绿门前站定,听得里面发出一些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又媚又痒,简直酥到了骨子里。
十得打了个寒颤,与小警员面面相觑。
她收回正准备敲门的手,压低声音道:“既然张科长有要事缠身,要不,我先去义庄转转?”
“好,好。”那警员长舒一口气,忙将人送了出去。
正大步流星的往外走,迎面遇到了前来上班的方天戟。经过昨天丝帕那件事,方天戟对她并无好脸色。只当没看见她,自己走自己的道。
“站住!”十得忽然喝道。
“什么?”方天戟一愣,不明所以。
“你要去哪儿?”十得问他。
方天戟本不想回答,又碍于十得在警局身份特殊,不情不愿道:“去找张科长。”
“你难道就不想去义庄?”
方天戟无视她继续朝前走,“不想。”
“我就知道你想,走吧?同路!”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人往外拽,“大清早的去义庄也不是什么晦气事嘛!”
末了不忘叮嘱那位警员:“若是阿夏来了,请他帮忙查一查阆中建造成八卦八门样式的水井。”
将人拽离警局,方天戟终于挣脱她的魔爪,怒目相对:“你是不是耳朵不太好?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义庄了?”
他十分恼火,更恼火的是十得的力气竟然比他堂堂七尺男儿还要大,几番挣扎才能挣脱。
“你要是进去了,会感激我把你揪出来的。”十得说着忽然想起那块玉佩,道:“你等等,我有个东西给你。”
手在身上四处摸不到玉佩,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昨日赵甲木并未将玉佩交到她手中。该死,他放哪儿了?
“额......”十得尴尬笑道:“我好像忘带了......”
方天戟睨了她一眼,只道这人被人奉为师娘子,神神道道的,连着神经也不大正常。两人今日才见着第二次,她能有什么东西要给自己?左不过将他捉弄一顿,果不其然,即刻便掏不出东西来了。
幸而他并未真想她给他什么东西,十得也并未真的给他什么。未到阆中时就曾听人说神婆巫师向来心眼小,见人不顺眼总爱下咒,他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却也时刻提防着。
倘若十得真的往他手里放只蜘蛛亦或是死耗子之类的,他大抵会控制不住自己拿枪的手。
十得并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正以怎样的恶意揣测她的言行,她满心想着的都是赵甲木和那块玉佩。赵甲木不会又悄悄将玉佩拿走了吧?
义庄大门从未刷漆,时间一久,有些发白。门前挂着两盏白灯笼,日夜点着油灯,灯笼后面是泛黄的帷布,俨然一个大灵堂。
守义庄的奚老头年近古稀,瞌睡不大好,天还未亮就已经起床,清点了义庄的尸体,将屋子内外打扫一番,又开窗通风,最后去了停放“女鲛人”尸身的房间。
尸体见得多了,自然见着什么样的都不算稀奇。但鲛人尸首还是第一次见,奚老头尽职尽责,总要去看看。
停放女鲛人尸体的房间特殊,此前已经说过。乃是一间独栋平方,四周贴了一圈黄符,又用符绳围了一圈,为的是隔断外界其余尸体的声音,叫师娘子不受干扰。
推开房门,尸臭味扑面而来,奚老头心里一紧,斜着眼往停尸床上看。
这一看不打紧,差点吓出毛病来。
鱼尾是假的,叫人将腿划出一些口子,又用鱼鳞插上去人为伪造的,十得昨日已经说过。可昨日到底没能看清,今日一看,那些鱼鳞大把大把的掉落在地上,露出人腿原本的模样,光溜溜的,全是大片红彤彤的烂肉。
渗人的是这尸体的姿势,一条腿掉在停尸床外,几乎就要着地。偏偏人老了还是个老花眼,近处瞧不见,尸体腿上蠕动的蛆虫却看得一清二楚。
饶是守了一辈子义庄,奚老头还是忍不住胃中翻滚,想要快步逃出这房间,又怕惊扰了女尸,惹得她的脚真的落了地,回头再爬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往后挪,似乎是绊到了头发丝一样的东西,耳边忽然响起了铃铛声。
这声响冷不丁将奚老头吓了一跳,黑着脸就要往外窜,迎面便撞见了十得和方天戟。十得正举着带着铃铛的手朝他招手,问他:“奚老头!昨夜睡得可好?”
三魂吓掉了七魄,奚老头脸色难看,拍着胸口喘着粗气,“十得!你可吓死老汉了!”
“您老别逗,青天白日,还能叫人吓死不成?”十得面上带笑,抬脚便往停尸房走。
脚还未踏进门内,忽的起了一阵诡异妖风,吹得符纸哗哗作响,似要将符纸撕下来一般。十得收回脚,回头便问:“奚老头,你方才可见着这房里有什么古怪?”
“铃铛声!有铃铛声!”奚老头感到周身寒凉,抖着嗓音道:“还有......还有头发丝......”
“铃铛?”方天戟眼神飘到了十得的左手腕上。
她的手腕上,正正巧带着一个金色铃铛。
十得却丝毫不怀疑是自己手腕上的铃铛发出的声响,一脸兴奋的踏进了停尸房。
方天戟进去时十得正握着死者的手,嘴上振振有词。地上掉了一堆烂肉蛆虫和鳞片,十得不嫌恶心似的踩在那些脏东西上,白森森的脸色带着诡异的笑容。她千恩万谢的摊开死者的手掌,左手腕上的金色铃铛兀自响起。
方天戟感到阵阵恶寒,他走上前,望见十得的侧脸,和死者手心静静躺着的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黄铜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