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裴彦文清冷如泉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逼仄。
“陛下,娘娘,微臣亦有一请。”
顾云昭心尖一颤,薄绢下的双眸顿时酸涩难耐,视线真的就模糊了起来。
“良聿,你有何请?”圣人面露疑色。
“陛下,顾姑娘的眼睛因救微臣而伤,微臣理应负责到底。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个道理连三岁孩童都知晓,微臣又怎可行事特例?”裴彦文说著拱手作揖,“是以微臣斗胆恳请,顾姑娘的眼睛还是交由微臣继续医治吧。”
圣人暗藏狠锐的目光在裴彦文身上打了个转,随即淡淡一笑,“既然云昭丫头的眼睛因你而伤,那这事你确实躲不掉。”
谈笑间,圣人用余光看了一眼惠妃,示意她切勿操之过急。
镇国将军顾勤风精忠护国向来为百姓称赞,如今不幸与夫人一起战死沙场,徒留一双孤儿于世,他尊为九五之帝,无论如何都要安抚好遗孤,怎能将权谋之策流于表面,为人诟病呢?
首肯了裴彦文的请求,圣人看着跪在地上的那抹消瘦身影,似漫不经心道,“如此说来,双扇兵符已交由崇怀那孩子掌管了?”
顾云昭抚住了微松的薄绢点点头。
见圣人闻言不语,顾云昭又不卑不亢道,“只是崇怀年幼难当重任,臣女放心不下,便私下请裴大人指点一二。裴大人乃内阁重臣,对朝廷各处官衙之制都颇为熟悉,他提议可以让崇怀去南衙司历练一番。”
“殿下,崇怀这孩子之前也曾在宫中与誉儿一同习武读书,臣妾觉得不如将他接进宫给太子和誉儿做个伴?”惠妃不甘心就此放弃,接了顾云昭的话。
可未等惠妃把话说完,圣人就对她抬了抬手,只问裴彦文,“良聿,为何是南衙司?”
裴彦文低头看了一眼顾云昭,她如白瓷般的后颈上隐约可见一层薄薄的细汗。
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汴京的气温还见薄凉,顾云昭这若不是因为闷热过甚,便就是惊出的汗。
裴彦文随即敛眸垂首,“顾小将军年少成名,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顾将军入阵杀敌,沙场经验自是不在话下。然而与顾将军相比,小将军还是缺了些沉稳耐性,这年少轻狂操之过急的性子,便是领军的大忌。”
见圣人点点头,裴彦文低沉的声音便愈发从容了一些,“南衙司里多积俗事,可那些也都是关乎百姓生计的,看似事小,实则也不容朝廷忽视。这样的差事正好可以磨练一下顾小将军的耐性,杂事无序,心细为大。”
顾云昭敛了隐在薄绢后的双眸,心跳如鼓。
这是她第一次亲耳感受到了裴彦文的能言善道,叫人心服口服!
“良聿言之有理。”圣人显然也很赞同,一边示意顾云昭起身一边对她笑道,“说起来南衙司的孟统领还是你父亲的老部下,由他带着崇怀,顾家也能安心。”
“是。”顾云昭福身,“臣女一定会让崇怀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多跟孟统领学学处事之道。”
“崇怀如今还在关山未归?”圣人又问。
“西津骑兵刚撤离,他正准备从关山那边启程赶回来。”
提到来不及给双亲送终的弟弟,顾云昭低下了头,鼻音渐浓。
殿内安静无声,过了良久圣人才喟叹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崇怀这孩子以大义为先,是我南梁之福,就让他去南衙司磨磨心智吧。”
圣人说完便让两人退下了。
顾云昭彻底松了一口气,却因此不小心踩住了裙摆险些扑倒在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是裴彦文伸手一捞,扶稳了她。
“慌什么!”因为挨得近了,裴彦文直接附在顾云昭的耳畔轻叱了一句。
那低沉的语调带着他的温度,把顾云昭的双颊煨得通红。
裴彦文只看了她一眼,便想到去年在御花园中见到的那一幕。
那日风大,卷著枝头摇曳的杏花簌簌落下,顾云昭就似站在雪中一般和贴身丫鬟抱怨著小姑娘家斗嘴的琐事。
那仿佛人间玉树不染世俗厌腻的骄纵之美在不经意间就撩动了裴彦文的心弦。
“多谢!”
不知裴彦文百转千回的思绪,顾云昭轻轻道了一声谢。
裴彦文一怔,立刻松开了手……
养心殿外春光晴好,站在金銮层叠的宫宇间,放眼望去便是满目的恢宏磅礴流光万丈,叫人心生肃静。
顾云昭拾阶而下,心中生出劫后余生的酣畅,未曾察觉到身后有人正疾步而来。
“卿卿!”沈誉温柔的呼唤似呢喃的梦语。
顾云昭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她想躲,可沈誉已伸手将她拦下,然后一把扯开了她蒙着眼的薄绢。
四目相接,顾云昭对上了那个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人。
可这人却偏偏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
眉长入鬓,双眸温润,鼻梁俊挺,如琼枝一树,栽种在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之精华。
“卿卿,你先别躲我,同我好好说会儿话,你这眼睛是能看见的对吗?”沈誉拉着她,温柔细致,小心翼翼。
他脸上的忧思缭乱人心,顾云昭只看了一眼便无端害怕了起来。
她本就没有把握能在沈誉面前全身而退,眼前的这个人,是实实在在与她做了十载夫妻的人!
她早已经习惯了沈誉的一切,就好像现在,看着他伸出手似在邀请自己,顾云昭差一点就要迈开步子投入他的怀抱了。
这种迎合是不由自主的,那一刻,顾云昭的脑海中甚至生出了一个更荒诞的念头——
或许,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她重活一次,并不是让她来借机报复沈誉的对她的无情寡义,而是希望她能感化他,让他从善如流地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好夫君?
“顾云昭。”
顷刻间,有个声音似拨云破雾般打散了周遭的阴郁之气。
沈誉敛眸看去,顾云昭身后站着的是身穿紫袍暗纹官服,头戴镶玉缀金双翅乌纱帽的裴彦文。
“裴大人。”
沈誉厉色浮眼,又是他!
“五殿下。”
裴彦文上前作揖,顺势从沈誉手中抽回了顾云昭的皓腕,又重新给她系上了薄绢遮眸,“大夫说顾姑娘的眼睛还不宜见光,望殿下体谅。”
“本宫不知裴大人竟同卿卿这般交好了?”沈誉收紧了修长的指节,迎上了裴彦文的目光。
一个是精雕玉琢的皇子,一个是风流韵致的清贵。
彼时两人并肩而立,好似一幅谪仙画卷般叫人羡艳,只因这世间所有的俊美都刻在了两人的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