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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鬼子 第二章 入赘

往北岭走的途中,瓜瓤咬牙切齿地想,如果这会儿能见到老天爷的话,我一定把那老驴头的臭鸡巴蛋狠狠扯下来,扔到村里的狗群里,让它们疯疯地撕抢去。

这种万分恶毒的念头,是瓜瓤近几年才有的。以前,瓜瓤非但不敢这样想,还对老天爷怀了无量的敬畏。那时的今天,瓜瓤都要天不明就起床,在娘的指挥下,虔虔诚诚地安好供桌,虔虔诚诚地摆上几样供品,然后烧纸,放鞭,叩头。在娘撅着屁股率领他们兄弟俩行敬天之礼时,他想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就在天上望着他,像看一个瓢虫的斑点一样明察着他的品行并以此来安排他的命运,他便浑身上下都蓄满了紧张,而且有一种要鼓尿的感觉。

今天,瓜瓤却恨死了那个老头儿。他恨他并没有真正在这世界上实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政策。因为他看见身边许多品行并不咋样的人过得比他都好,老天爷对他瓜瓤格外不够意思。今天,他还特别恨老天爷设了这么一个叫“年”的日子,让他每到这个日子就格外难堪,每到这个日子就不得不逃离人群。

此刻,瓜瓤抬起疤眼,向天上射出两束极为凌厉的凶光。可惜,他看不见他的仇敌。而他的仇敌却展现给他一个十分温馨祥和的元日天象,天空蓝瓦瓦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在东南方,太阳已经油光光地飞起两竿之高了。

瓜瓤认为这是老头儿故意与他作对。要知道,老头儿给了人们这种天气,人们就把这个年过得更欢了。

在一个有着大片枯草的土坡跟前,瓜瓤转过身,打量起岭脚下沿溪而居的村子。果然不出所料,村街上的人已经空前地多了起来,一疙瘩一疙瘩的,来来往往。还有许多的红红绿绿,那是女人与孩子们的新衣。瓜瓤知道,这是人们在串门拜年。

在那些人疙瘩中间,瓜瓤看到了他十年前的影子。一个疤眼青年,兴冲冲地,傻乎乎地,挤在人堆里瞎串。三哥二叔。嫂子婶子。进门就喊,就叩头,一条破棉裤跪成屎黄色。最爱去有新媳妇的人家闹腾。荤的素的想啥说啥,有时候还去新媳妇身上掐掐捏捏。看着女人飞红的小脸,自己心里晃荡起巨大的快意。

但这快意就像一块云,在五年前飘走,再也没有回来。那年瓜瓤二十七岁。他在过年串门时突然发现,村里刚娶的新媳妇,已经没有一位是他的嫂子是他能够上门戏逗的了。有一位新媳妇是他的婶子,按说这是可以的,然而就在他进门开了几句玩笑之后,人家却把脸一板说道:光棍马勺的,不要个死脸!瓜瓤忽然记起,这个新娶媳妇的远房叔也是比他小的。啊呀,我瓜瓤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棍了,是一个女人们都要格外提防的光棍了!面对那个新崭崭的小婶子,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摊狗屎,赶紧将自己打扫了出去。

从那一年开始,瓜瓤再没有串门。不仅不串新媳妇的门,就连应去叩头的长辈家里也不去了。他知道,人如果成了光棍,就不像个人了。你不按规矩办事,人家也不会怪罪你。这是一种对光棍汉特有的宽容。这种宽容是十分可怕的。但你还必须接受这种宽容,否则人家会说你不识相,说你不像个人了还硬充人样儿。所以每到过年瓜瓤都不出去,都是一个人闷在小西屋里。可是,这样也不能清静。有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往往要找他坐坐,以示安慰。话也没说得太清楚,但那意思却让人很明白。有些家伙还领了媳妇孩子,一副得意洋洋向他炫耀的样子。又过了一年,事情变得更让人受不了:他的弟弟瓜皮娶了媳妇。那迎娶新娘子的鞭炮,声声都宣告了作为哥哥的他在人生大事上的彻底失败,让人看到了弟弟越过哥哥的僵尸奋勇向前攻上山头的景象。那年的大年初一,弟弟的新房里人来人往闹闹嚷嚷,戏谑的笑声与新娘子的娇嗔声像一支支利箭,嗖嗖地穿过小西屋的门,将他的心射得像蜂窝一般。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些人从东厢房出来偏偏不走,偏偏再敲开他的门找他说话。他们继续保持着在新房里鼓胀起的兴奋劲儿,同时又挂出或怜悯或讥讽的神情,让你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瘸腿的狗或一只将死的鸡。于是,下一年的大年初一,天刚一亮,瓜瓤就悄悄走出村子,躲向了北岭……

在一片“巴山皮”草的枯叶上,瓜瓤裹一裹破棉袄,放倒了自己。此刻,不怎么凌厉的西北风被背后的土坡挡住,黄澄澄的阳光注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给瓜瓤营构了一个良好的逃亡环境。

瓜瓤对今天这个环境十分满意。他记得以前的几次初一逃亡,都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天气。尤其是去年,天是阴的,地上还存了些残雪,贼狠贼狠的北风让人一阵阵浑身发颤。他几次要回村钻到他的小西屋取暖,但想一想那些登门人的眼神又怵然生悸,便咬紧牙关在北岭上坚持蹲到天黑。今天真是不错。你看,不光天气暖和,连地上也很干净。整整一个冬天不见雨雪,地是干的,草叶也是干的。“巴山皮”的叶子本来就厚实,这时候它密匝匝地贴在地面简直就是一个睡铺。

瓜瓤决定睡过去。他知道,时光这个臭玩意儿就像一根蛇,在你面前爬呀爬呀老也爬不完,而你将两眼一闭,到那个黑而又黑的地场走一走,再睁开眼时,那根蛇就爬过去一段了。

瓜瓤将身子一歪,让头和膝盖尽量往近里靠一靠,像条狗似的不动了。

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尽快赶赴那个黑乡。渐渐地,他眼前一片黑暗,大脑一片混沌,物件、人影儿纷至沓来,轻飘飘地时隐时现。

种杂乱景象中,有一个人向他走来。那是个女人。再细看,却是他的弟媳妇刘纪英。刘纪英肯定是刚喂完孩子,褂子上还有着两团奶湿。刘纪英径直向他走来,胸前一颠一颠。刘纪英站到他面前,像他经历过的小学生原地踏步走一样,前后甩着胳膊踏个不停,那一双高高大大的奶子在他面前一跃一沉、一跃一沉,那奶头子眼看就要扫着他的鼻尖了……

瓜瓤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从更高角度照射下来的阳光立时让他明白了面前的虚空。但他不甘心,就像一条追赶逃兔的猎狗,急火火抓住自己那条昂扬的尾巴,一边用它疯狂地鞭策着自己,一边闭紧双眼在那个黑乡边缘寻找弟媳妇的影子。这一回刘纪英的影子更加实在,她就在瓜瓤前边飘飞,变化出许多生动的姿态。瓜瓤一鞭一鞭抽打着自己,身子一蜷一耸。最后,他身轻如燕,飞上半空,像鹰抓小鸡一样将刘纪英紧紧抱住……一阵无与伦比的快感过后,他大汗淋漓烂醉如泥。

但阳光很快把这团泥晒干了。当两条小小裂缝在他面部重新张开,岭下村庄的影像映进那对黄黄的瞳仁,他浑身一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在村街上的人群里,他看见了弟弟瓜皮。瓜皮不是一个人,他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小臭,身后跟着他的媳妇刘纪英。看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是多么亲热。可是,瓜皮并不知道他的媳妇刚才让他的哥哥糟蹋了。前些年,瓜瓤想女人是想女人,但没有固定目标,十年一梦,乱七八糟。自从刘纪英嫁来之后,因为生活在一个院子的缘故,他便经常想她了。不管是独自睡在小西屋,还是一人在地里干活,常常把刘纪英的影子逮过来糟蹋一回。瓜皮呀瓜皮,你哥不是人,是畜生!

是畜生就该教训教训它。瓜瓤将自己当成一条狗,将他提拎起来,让他跪在地上,拿他的脑袋一下下往地上撞,直撞得眼里直冒火花。末了,两串水珠从他的疤眼里一泄而下,与那些火花相映生辉。

瓜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北岭上好容易熬到天黑,回到家之后,会有好事找到头上。

他走进自家的院子,堂屋里已经亮了灯,瓜皮正与刘纪英一边看电视一边大声说笑。他不愿去那儿,也不敢去那儿。在他听来,小两口的说笑声无异于宰杀他的铮铮钢刀。所以他就直接去了小西屋,去了也不开灯,一头拱在床上,死尸一般躺着。

娘进来了。他知道娘是送饭来了。娘把两个碗放在桌上,抬手拉开了灯。娘说瓜瓤,吃饭吧。瓜瓤不答话,眼也不睁。娘就坐在床沿上抽抽答答哭开了。瓜瓤心里更烦,闭着眼叫:行啦行啦!人还没死呀!娘哭得更狠,哭的间隙里还夹杂着检讨:瓜瓤俺真是对不住你,那年你眼上长了大疖子,俺怎么就不去找先生好好治呢!

娘的检讨像个钩子,把深藏于瓜瓤心底的恨虫又给勾了出来。他在心里恨恨地道:你还有脸说?有你这么养孩子的吗?

瓜瓤六岁那年,两个下眼皮都长了疖子,爹娘却忙着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根本不管,结果他的两眼很快发达成鲜桃,让他疼痛欲死。半月后鲜桃熟透,一包花脓漏出,他的下眼皮也外翻下缩,像两个血红色的漏斗。此后,经常有孩子唱一首歌谣给他听:

疤眼儿青,疤眼儿红,

疤眼儿上山逮豆虫。

豆虫放个屁,

疤眼儿去唱戏。

唱戏人不听,

疤眼儿气得去当兵。

当兵人不要,

疤眼儿气得去上吊。

上吊人不管,

疤眼儿越气越疤眼!

每听到这首歌谣,瓜瓤便怒不可遏,瞪着两只血红的疤眼追打歌唱者,直打得歌唱者嗷嗷求饶。但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在没有人专为他的疤眼作文章时,瓜瓤觉得自己与众人并无多少区别,因此就将少年时代乐呵呵抛到了身后。

可是一到找媳妇的年龄,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也曾有人到他家说媒,但等到双方见面,姑娘一瞅他的脸扭头就走。有一回,姑娘是个瘸子,按说应该容忍他的缺陷吧?但她也跑,让瓜瓤羞恼不堪,恨不得把她的另一条好腿也给敲断。这么两三年过去,媒人觉得劳而无功,就再也不登他家的门了。

瓜瓤娘擦眼抹泪喋喋不休。她检讨了当年的严重失职之后劝慰儿子:瓜瓤你甭愁,你实在娶不了媳妇,就叫瓜皮多养一个孩子给你,那样你也算有后了,老了也有人伺候了。

瓜瓤没想到,娘会有这样狗屎婚姻观。我娶媳妇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顶个屁用?我要的是能有一个女人跟我睡觉!想到这里他十分讨厌他娘,声色俱厉地让她出去。

老女人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只好从床沿上抬起屁股。正待要走,屋门被人推开,瓜瓤的远房嫂子李爱爱来了。

李爱爱有三十郎当岁,以爱开玩笑著称。她的代表作,是四年前对一个军嫂说,军人在外头又搞了一个小闺女,致使军嫂得了精神病至今未愈。所以,人们见了她有三分心思愿听她瞎侃,又有三分心思对她存了戒备。李爱爱向瓜瓤娘喊一声婶子,转身就去看躺在床上的瓜瓤。她说:兄弟,要当新郎官了,还不起来打扮打扮。瓜瓤将腿猛地一蹬,嘴里骂道:我当你爹操你娘!

瓜瓤对李爱爱态度不友好是有来由的。这个熊女人,平时就喜欢逗弄瓜瓤。两年前,李爱爱在河边挑水时向他说,要把娘家村里的一个大闺女介绍给他。瓜瓤喜极,立马说:好呀好呀。李爱爱说:就是长得黑点儿。瓜瓤说:黑怕啥,黑皮人能干活。李爱爱说:耳朵大点儿。瓜瓤说:耳朵大怕啥,耳朵大有福。李爱爱说:嘴长点儿。瓜瓤说:长就长,咱还挣不上她吃?李爱爱说:还有一条,奶子多一点儿。瓜瓤一愣,问道:几个?李爱爱咯咯大笑:十八个!瓜瓤明白了,这是母猪。瓜瓤气得要揍她,李爱爱却颠着一双大奶子飞快地逃走,以后见人就讲瓜瓤对老母猪的痴情,让瓜瓤对她恨之入骨。

此时的李爱爱却是一脸委屈。她对瓜瓤娘说:你看你看,好心做了驴肝肺,驴×做了捣磨槌!罢罢罢,俺走呀!说着就将胖身子扭转向着门外。瓜瓤娘见她不像开玩笑,急忙拦住她,让她坐让她说。

李爱爱坐下后,从她那往常只会吐肥皂泡的小嘴里,吐出了一朵让瓜瓤目迷神醉的灿烂莲花。

雨刷刷地下着,山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包二杠身披蓑衣行走在无边的黑暗里,眼前却是一团耀眼的光明。光明里,坐着他的老婆吴春花,吴春花则一个臂弯托了一个儿子。包二杠想,真他娘的邪门,媳妇娶进门,整整五年没生养,这一下呼通呼通连生两个,而且都是带把儿的,真好哇,真好哇!儿子生下后的三天里,包二杠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昨天晚上他端详着那对宝贝,伸手按一按老婆的鼻尖儿说:你真能。老婆笑嘻嘻瞅着他说:还是你能。他说:你能!老婆说:你能!两口子都这么谦让,都被对方深深感动。两口子手握着手商定:要齐心合力继续努力,把两个儿子喂出个样儿来!包二杠见一个儿子只拥有一只奶子,奶水似乎不够,便对吴春花说,俺找东西给你催奶去。

包二杠现在正走向催奶之物。那物在离村四里远的水库里,叫作鲫鱼。白天水库有人看守,他只得把逮鱼的时间放在下半夜。这样,他那一瓶炸药在水里爆响时就没人听见。等到天亮,他下水把那些死鱼捞起来,正好赶回去给老婆熬汤。他摸摸夹在左腋下的瓶子,又检查了一下瓶口的导火线有没有让雨水弄湿,然后加快了脚步。

脚下小路变得又宽又平,水库大坝到了。他蹲下身听听周围,除了雨水的刷刷声再无其它动静,于是一步步摸索着走下了大坝的斜坡。雨中的坝坡滑溜溜的,让包二杠接连摔了两个屁墩,弄得腚上全是烂泥。很快,他感到凉凉的水气扑面而来,再睁大眼睛瞅瞅,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边。他平抑了一下心跳,急喘几口气,将装满炸药的瓶子拿到了右手上。他用右胳膊架起蓑衣的一角,遮住雨,用左手拨燃了打火机。小火苗在瓶口晃了几晃,就有一溜火光“哧哧”喷出。包二杠急忙把它高高举起,身体后倾,做出投掷的姿势,然而这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躺倒。那个喷着火光的物件脱手而出,落到他脑袋后方的坝坡上,咕噜咕噜滚向他的肩头。

一团更大的火光爆起,映红了半个水库。

天亮时分,水库管理员过来巡视,发现这里聚了一大群鱼。鱼们在争抢一个葫芦似的东西,弄得水花儿泼泼溅溅。

十五年后,瓜瓤在李爱爱的带领下,走向了吴春花的家。

这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初一那种灿烂的阳光不复存在,已经被满天的阴云彻底蒙蔽。这样,阴云与大地之间就成了一个朔风横行的通道,人在这样的通道里行走,特别艰难。李爱爱感到那风不怀好意地直往她衣服里面钻,只好将小棉袄在肚子前方提了提,提出一些多余的部分来,然后将其掐紧,抿倒,牢牢抱住,才在一定程度上挫败了风的阴谋。但是,风没去成她的怀里,却到她的脸上肆虐,让她感受到一种难忍的疼痛。

她回过头大声说:瓜瓤你个杂碎,要不是为了你,俺才不受这个×罪呢!

瓜瓤一见他的恩人发火,急忙赔笑:嘿嘿,嫂子。嘿嘿,嫂子。

李爱爱把眼一斜:你说说,你这会儿心里啥味儿?

瓜瓤说:还有啥味儿?恣的味儿呗。

李爱爱道:你这×人连话也不会说。你那个味儿叫什么?叫幸福!

瓜瓤立即点头:对,幸福!

经李爱爱这么阐明,瓜瓤心里的幸福感更加强烈了。在他的感觉里,脚下布满石头的四里山路,都是由至柔至软的绸缎铺成的了。

走在这条幸福之路上,瓜瓤心里偶尔闪现一丝遗憾。因为他觉得这个行程本该在六年前完成。那一年,娘见他再找个黄花闺女实在没门儿,就托人向陈家官庄的寡妇吴春花提亲。因为是邻村,瓜瓤和娘都见过那个女人,都知道她长得又黑又胖。娘说,无论如何不能叫瓜瓤再苦下去了,甭管她是不是寡妇,甭管她丑不丑,只要是个女人就行!那一回托的媒人不是李爱爱,是麻三婶子。麻三婶子去了一趟,回来时满脸的麻子都变成了酱紫颜色。她说她去提亲,吴春花火冒三丈,让她立马滚出门去。麻三婶子在瓜瓤家破口大骂吴春花,说她一匹又老又丑的母骡子,还想卖个大价钱,真她娘的没有数儿。这件事对瓜瓤的打击特别严重,他想,一个丑寡妇,还拖着两个油瓶,竟然也瞧不上我了,看来我今生今世甭想娶媳妇了。从那以后他万念俱灰,对自己的前途再不抱任何指望。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回吴春花却主动托李爱爱来说合。李爱爱说,初一这天她跟她男人回娘家拜年,在街上正好碰见吴春花,吴春花把她叫到家里,说她想坐山招夫。李爱爱立即想到了瓜瓤,问吴春花愿不愿意招他,吴春花说可以。瓜瓤想,一个男子汉到外村当倒顶门女婿,而且是上一个寡妇的门,这事很不光彩。但转念一想,只要能有个老婆,慢说到外村,就是到外国咱也去呀!

但他不明白吴春花为何在六年之后改变了主意。问李爱爱,李爱爱笑嘻嘻道:还用问?想男人想得熬不住了呗!这话让瓜瓤心里狂跳不止。哦,吴春花熬不住了,我也熬不住了。哈哈,从今天开始,咱们两个都熬到头啦!

瓜瓤看看前边抱腹弓腰艰难行走的李爱爱,感激之情在心中暗暗荡漾。他跑到李爱爱身前,解开袄襟,扯得像蝙蝠翅子一样:来,俺给你挡着风。李爱爱欢悦地道:这还差不离儿。她跑到瓜瓤身后,将头抵在他的腰部,在无风的空间里向着陈家官庄继续前行。

此刻,吴春花刚刚向两个儿子宣布了她的决定。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一听,用长得一模一样的嘴叫出了一模一样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

男人只有十五岁也是男人,何况还是两个。所以这个“杀”字出口,让吴春花心惊胆战。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将一脸皱纹皱得更紧,纵横交错,像一篇无字天书。儿子看不懂天书,依旧恨声不断,声称要杀掉即将走进他们家中的那个男人。吴春花瞪着眼对儿子大叫:小王八,小王八,娘就想要他了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俩呀?说罢扑在床上大哭不止。见娘哭成这样,两位初中生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娘止住哭声,抬起一张泪脸吩咐:叫你三爷爷去。两个儿子踌躇片刻,便顺从地走了。

吴春花伏在床上,两包眼泪复又涌出。腮帮子与胳膊肘子的夹缝中,冒出了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二杠你甭怨俺,你甭怨俺,俺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吴春花的家位于陈家官庄最东头。李爱爱站在村外,将一个标志指给瓜瓤看。那是长在吴春花院子里的一棵大洋槐树。眼下正是冬天,枝子全都光秃秃的,唯一惹人注目的东西,是树梢上有一个挂钟状的大蜂窝。乍看到它,瓜瓤心里生出惊悸:到了春天,下蛰的黄蜂回来,这院子里能安顿吗?

瓜瓤来到吴春花的门前已是薄暮时分。此刻天上有细盐一般的雪粒子刷刷地降下来,把这个破败院落前面的空地上洒出一片银白。

这个时间是老祖宗规定的:娶新媳妇,是在早晨;娶寡妇,只能放在晚上。瓜瓤给一个寡妇当倒插门女婿,更应该放在这个时间。对此瓜瓤并没介意,他想晚上去也好,吃过饭就上床,能免去许多麻烦。

吴春花的门前已有许多人,都在风雪中袖手伸脖站着。瓜瓤知道这是看他的。许多年来,他不知在多少人家门前看过娶亲的场面,一直盼望自己也能成为这种场面里被人注视的主角。不过,他盼望的景象是,他站在门边被人看,还与众人一同看一辆搭了花篷的手推车被人推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红缎子袄的新娘子。今天,他却处在了新娘子所处的方向与位置,连车子也没坐,就这么跟在李爱爱屁股后头步行。虽然这是娶倒插门女婿的习惯做法,一切从简不事张扬,但瓜瓤还是觉出了仪式的过于寒碜和过于潦草。再看看吴春花门前的格局,两边是斜斜的两溜人,中间一个窄窄的门,恰似一个坛子口儿。这让他无来由地感到了紧张。他慌慌地叫:嫂子,嫂子。李爱爱回头瞥他一眼,没理会他的神情,只像得胜将军一样向前方一挥手:还不放鞭!顷刻间,吴春花的门前便炸开了一团团蓝烟,让地上的雪粒子也跟着跳荡不止。

在这片声响里,瓜瓤的心脏跳得特别急促,像个急于出壳的小鸟一样噗噗啄着他的胸膛。他晕乎乎地往那个门里走去,途中听见人群中爆发出可疑的笑声,还听一些孩子“啊啊”地叫唤。扭头一瞧,发现这些孩子用小手将他们的下眼皮扒出了两片血红。这等于给瓜瓤提供了许多面镜子。面对这些镜子,瓜瓤觉得无地自容,三步并作两步遁入吴春花家门。

有些人也要随他进去。一个黑脸女人忽从门后闪出,“啪”一声将门闭上,并插上门闩。瓜瓤看着女人的动作,由衷地佩服她的当机立断。门外叫声四起:这么早就关门上床呀?嗷!嗷!女人沉着脸不说话,转身去了东边的锅屋。瓜瓤这时发现,好几年没见,吴春花的脸变得更黑,身子也比以前更胖。瓜瓤还看到,这时院子里只有四个人:他、李爱爱、吴春花和一个五十上下的无须汉子。无须汉子向瓜瓤和李爱爱艰涩地笑笑,说:进屋吧。李爱爱指着无须汉子向瓜瓤介绍:这是金锤银锤的三爷爷。你得叫三叔。瓜瓤便恭恭敬敬地叫:三叔。

晚饭是三叔陪着瓜瓤吃的,吴春花与李爱爱都是女人,不能上桌,一同在锅屋里忙活,每做好一样菜就由吴春花端到堂屋里来。吴春花进来后也不抬头,谁也不瞅,放下盘子转身就走,再到锅屋里忙活。菜做完了,两个女人也没到堂屋里来,仍然在锅屋里说话。

这种在女人伺候下饮酒的气氛让瓜瓤十分陶醉。他想,以后就要天天吃吴春花的饭啦,这有多么好哇!他想多喝几杯,但一想今晚即将到来的美妙事情,便有意识地让自己节制一些。但无奈三叔劝酒劝得太勤。三叔说:侄儿呀,你喝下这杯!瓜瓤只好喝了。三叔又斟酒,又说:侄儿呀,这杯酒再满上!瓜瓤便再满上。三叔别的话不说,只让瓜瓤喝酒、喝酒。

瓜瓤醒来时已是满耳朵的鸡叫。近处的鸡勾儿勾儿,远处的鸡勾儿勾儿。以前瓜瓤常常在这个时刻醒来,这个时刻醒来是最难受的。因为一声声的鸡叫,越发衬托了夜的寂静,显出了他身为光棍的孤独。这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这个狗日的世界!这些狗日的鸡!他一边诅咒着,一边强令自己再睡过去。但他往往不能如愿,因为睡意像一片轻浮的云,一旦刮跑就很难再盖上头顶。这样,瓜瓤只好在一声声鸡叫里继续自悲自叹,在辗转反侧里熬到窗子慢慢变白变亮。

这会儿窗子已经白了。天亮了么?不像,那白不是正常的白,透着一种少见的蓝冷。对了,那窗子不知为啥大了许多,窗棂木也好像又稀又少。这是怎么回事?

瓜瓤晃晃脑袋,终于想起这不是他家的小西屋,是在吴春花的家里。今天夜里,应是他与吴春花的新婚之夜。但吴春花呢?

他活动着手脚,在被窝里搜索了一番,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这是睡在哪里?吴春花哪里去了?

瓜瓤一骨碌爬起身,穿上了袄裤。

打开房门,满院子的银白把他的眼刺得生疼,他身体的前半面也感受到了严冷的辐射,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操他娘,好大的雪噢。他定了定神,才看清自己站在这个院子的小西屋门口。院子北面,三间堂屋正顶着雪帽静静地立在那里,门窗都是黑咕隆咚。一个东门,一个西门。吴春花睡在哪个屋里?不知道。她怎么让我在小西屋里睡呢?喔,对了,可能是昨晚我喝醉了。他恍惚记起了那些酒那些菜以及三叔那张没胡子的瘦黄脸。瓜瓤感到了痛彻全身的懊悔。瓜瓤你可耽误大事了,你这个愚猪!瓜瓤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恨恨地骂起自己。

夜还没有过去,还有一段尾巴。瓜瓤不想放过这段尾巴。他想抓住它,让自己跨越一道他从未跨过的界沟。

他走到了院子里。

雪已经停了。小院里一片静谧。看着一东一西两个门,他开始研究吴春花睡在哪里。瓜瓤知道吴春花有两个十五岁的儿子,昨晚虽然没见,但他俩现在不会不睡在家里。按一般人家的习惯,两个儿子应该是通腿儿睡在一床,住在小一点的屋里的。看那门,西头是一间,东头是两间,吴春花应该睡在东边的大屋里。

吴春花。吴春花。

瓜瓤全身颤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扇门前。借着白皑皑的雪光,他看得见这扇门已经破朽不堪,多年前涂过的黑漆已经脱落殆尽,露出了灰不溜秋的木头。瓜瓤认为这样的一扇门,根本不会成为他走向幸福的障碍。说不定,吴春花连闩都没闩,等待着他醒后过去。吴春花呀,吴春花呀,瓜瓤觉得自己成了一渠水,欢欢势势的,就要涌进那个门的里面去了。

可是,他推了推门,那门却是闩着的。渠水突然就被挡住了。

“水”不甘心,一下下冲撞那门。然而冲撞半天,却得不到一点点回应,于是就变得老实了。

瓜瓤想,吴春花这是嫌我喝醉呢。瓜瓤怎么也没想到,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的婚夜会因为喝酒导致了这么个结果。哎呀哎呀。哎呀哎呀。瓜瓤回身离开那扇门,在院子中央狠狠跺了跺脚,对自己充满了无限怨恨。

瓜瓤站在院子里,无可奈何地看着夜一点一点收走了它的最后一段尾巴。在东天边的曙光终于比雪光更亮的时候,他看见了从吴春花的门口直达院门的一串脚印。这脚印是雪停之前留下的,边缘有些模糊。瓜瓤正想这脚印会是谁的,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接着是一个粗哑的女声:还不扫雪,愣着干啥?

真醉了?女人小心翼翼地问。

真醉了。头半夜是醒不了了。男人一边说,一边跺着鞋上的雪。

坐在床边的女人觉得身上冷,更紧地袖了袖手。男人跺罢脚,也紧紧把手袖了袖。

男人咬着牙说:那个杂种操的,我真想掐死他!

女人笑了:俺说不找吧,你非叫俺找。

男人不再说话,两步窜上前去,把女人掀翻在床上。女人舞着一只手说:灯。灯。男人说:不管那×玩意儿,我就要跟你明着弄一回!

于是,黑的白的都在灯下露了出来。

最后的疯狂过去,两颗脑袋像两个蘑菇似的从被窝里同时翘起,四只眼睛大张着向房门看去。

房门依旧紧紧关着,外面没有任何动静。男人一伸手将灯拉灭了。

屋里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俄顷,蓝莹莹的雪光透进来,让黑暗慢慢稀释,让一对男女能互相看得见眉眼的轮廓。

唉!男人长叹了一声。

女人又说:俺说不找吧,你非叫俺找。

男人说:不行呵。我实在是帮不了你啦。帮你干活还凑合,帮你钱就不行啦。你看,金锤银锤长得疯快,上学、定亲,哪一样不要钱?可我……

女人摸着男人荆条一般的肋骨道:甭说啦,这些年你帮我帮得可不少啦。我知道你也难……老二他对象还想再要两千块钱?

男人将腿一蹬,愤怒地骂道:是呀,我操死她亲娘!

女人不再说什么,只是怜悯地拿手去男人身上做些抚慰。

男人也用手抚摸女人。

男人说:俺真不想让他动你。

女人说:俺不叫他动。那个疤眼儿,俺一看就瘆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为啥找他来?就是叫你起鸡皮疙瘩。

你个死人,真坏。

被窝又是一阵蠕动。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叹出一声:唉,你不叫他动也不行。

怎么不行?

他就那么傻?

你说咋办?

隔三差五给他一回。

那对疤眼儿太瘆人了。

不叫他动,也有办法。

有啥办法?你说。

瓜瓤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儿。

先是扫雪。他把这活儿干得十分细心。他估计吴春花起床后要去茅坑,首先拿木锨开辟了一条去那里的道路。果然,路刚刚开完,吴春花便手提一个黑乎乎的尿罐,沿着它走去,蹲到那一小圈石墙里面好一会儿没有出来。这个时候,瓜瓤又从院角寻到一根长竹竿,拿一条凳子踩着,将几间屋上的积雪全部拨到地上。这样,日头出来后院里就不至于泥水遍地。拨完屋上的,吴春花回了堂屋,瓜瓤握一把木锨,从房门口开始,将雪一点点往院角堆去。天冷活儿累,瓜瓤嘴里急促地喷出一团团白气。

西边堂屋的门忽然打开,两个长着蛤蟆嘴的男孩子同时蹿了出来。儿猫蛋子,这就是那两个儿猫蛋子。瓜瓤在心里说。看着他们的模样,瓜瓤感到十分陌生。他想对他们笑一笑,但努力了一番终于没有笑成,只好将嘴干咧了一下。他在两个儿猫蛋子的脸上也读到了陌生,甚至还有敌意。两个儿猫蛋子瞪着眼瞅他片刻,把目光转移到雪堆上,嘴里叫道:下雪啦,打雪仗呀!

瓜瓤对两个小东西不感兴趣,但他们说的打雪仗却勾起他早已淡忘了的儿时记忆。正想看他们怎样打,没料到一个个大雪蛋子直冲他的身上飞来。两个小东西一面向他扔雪团,一面在嘴里骂:操你妈!操你妈!瓜瓤只见眼前白光频闪,脸上和脖子里生出凉凉的液体,沿着他的皮肤潺潺流下。那液体流到胸口,在那里转化成一种滚烫的情绪,他便想向两个小东西扬起手中的木锨。但他明白,他绝对不能那样办,那样会毁了他的幸福。他转身去看吴春花所在的堂屋,希望吴春花能出来制止儿子的行动,但令他不解的是,吴春花迟迟没在门口露脸。而这边,两个儿猫蛋子愈战愈勇。他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向吴春花的房门退却。退到门口,才听到吴春花说:金锤银锤,上街玩去。两个小东西才齐齐瞪他一眼,不情愿地走了。瓜瓤擦擦脸上的雪水,把两个小东西撒满院子的雪从头扫起。

扫完雪,瓜瓤又挑水、劈木头。待吴春花煮好一锅地瓜粥,他喝下两碗又去了院门外的猪圈。他熟练地挥动铁锹,把冻成冰坨子的一池子猪粪刨起,扔到外面堆成一座小山。

对这一切,瓜瓤干得非常自觉。他知道,他没有别的办法来弥补昨晚的过失,只有好好干活。再说,人家吴春花让你到这个家里来,不就因为没有男人干活,不就图我有两膀子力气么!力气是外财,使没了它还来。咱瓜瓤有的是这玩意儿。

不过,吴春花并没对瓜瓤的自我表现予以充分注意。瓜瓤以高涨的热情为她做这做那,她只是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做针线活儿,很少走出房门。直到应该做饭的时候,她才去锅屋里忙活一阵子,然后远远地向瓜瓤叫:吃饭吧。

这种召唤很让瓜瓤激动,他响亮答应:哎!吃饭!随即用热辣辣的眼光去瞧女人。但奇怪的是,女人却从不正眼瞅他,都是将一双眼皮耷拉着,脸像一片地瓜干似地平平淡淡。瓜瓤洗洗手坐到堂屋的饭桌前,女人很快将饭端上来,端上后并没有与他一块儿吃的意思,又去锅屋里不知干啥。瓜瓤不想一个人吃,想和人家那些夫妻一样,脸对着脸,一边说话一边进食,于是就起身招呼吴春花。但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说:你先吃吧,我跟金锤银锤一块儿。瓜瓤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个人坐到桌边,没滋没味地吃下一点东西。

不过总的来说,这一天瓜瓤的心情还算不错。他一边干活,一边频频地抬头瞅那轮太阳,盼望它赶快转向西方,落到山后。然而,日头佬儿的行动过于迟缓。他在猪圈里干活时,看到阳光一直明亮地照耀在大黑猪那生满虮子的肚皮上,甚至怀疑这日头是否让神仙拿定日针给定住了。

日头终于还是落下去了。他又听到了吴春花的一声召唤:吃饭吧。

晚饭还是一个人吃。瓜瓤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早已蹦到了碗里,在他的手上怦怦狂跳。他无法再让那颗心回到肚里,就退到一边,把那颗心放在桌上给吴春花看。

吴春花瞅见了,依然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她从东屋喊来两个儿子,和他们俩一边吃一边说话。当金锤说起他们哥俩跟别人打扑克打赢了的时候,吴春花笑了。这是瓜瓤第一次看见吴春花笑。他发现,吴春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他的目光,从吴春花脸上悄悄滑下,去了她的身上。吴春花虽然穿着棉袄,但胸脯那儿还是显示出两处高凸。

瓜瓤咽下两口馋涎,忍不住瞥了一眼墙边的大床。

两个儿猫蛋子吃过饭,又到他们的屋里去了,这边只剩下瓜瓤和吴春花。

沉默了一会儿,吴春花说:睡吧。

瓜瓤浑身一抖。这话对于他,不啻一缕耀眼的曙光。他站起身,步履踉跄地向那张床走去。

上哪呀?

瓜瓤又不知所措地站住了。

怎么连睡觉的埝儿都记不住?

曙光转瞬消失。瓜瓤眼前一片黑暗。

仅仅过了一夜,瓜瓤就变成了一个懒汉。当大年初五的太阳爬上东边墙头,将光亮灌满这个小院的时候,瓜瓤还躺在西屋里没有出来。

吴春花早已起床。她蹲完茅坑,再到锅屋里煮熟半锅地瓜,走到院里,冲着西屋门说道:起来吃饭吧?

门开了,瓜瓤慢吞吞走了出来。他的头发蓬乱如草,脸黑得像一块旧铁皮,一对疤眼儿分别垛着两堆眼屎。这是通宵失眠才有的迹象。

吴春花只看他一眼,又将眼皮耷拉下来。她回到锅屋,将一个饭盆端到了堂屋。

瓜瓤走过去了。他站在那儿,对正往碗里舀粥的女人说:你甭舀了,俺不吃了。

为啥不吃?

俺想回家。瓜瓤说。

打光棍在哪里不能打,非要上你这里打?瓜瓤又说。

他说完这话,便站在那里看吴春花。他瞅见,吴春花耷拉的眼皮抖了一抖。接下来,他听见了这么一句:

甭说了,今晚上到我屋里。

多少年来,吴春花常常梦见没有头的包二杠。没有头的包二杠一步步向她走近,最后站在她面前什么也不说。吴春花知道他没有头是无法说话的。但她也明白,包二杠那个丢掉的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所以每次梦见包二杠,吴春花都吓得出一身冷汗猛地醒来。

醒来后,吴春花又觉得她有充足的理由向包二杠申辩。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二杠你不能怨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

吴春花无法相像,如果没有她的三叔公包世彦,她这些年能不能熬得过来。

包二杠死后,她压根儿就没打算改嫁。她想,二杠待我这么好,我要不把他的两条根栽住,我就不是个人了。无论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我也要把金锤银锤拉扯长大,给二杠支门立户!可是吴春花还是低估了一个寡妇的艰难。二杠死的那年,正赶上分地单干,她拖着两个儿子,收不能收,种不能种。想靠娘家,娘家连个兄弟也没有。这边呢,身为独子的包二杠死后,与他家最近的就是一个三叔。三叔一大家人口,儿女都小,三婶还有心脏病。可是,三叔还是在吴春花最犯难的时候说话了:他嫂子你甭愁,一拃没有四指近,谁叫咱是本家呢!从今往后,只要我的地里种上了,你的地里也能种上;只要我的地里收粮食,你的地里也收粮食!

就是这番话,让吴春花啥时想起啥时掉泪。

瓜瓤入赘的第三个白天,是让瓜瓤用小推车推跑的。他见垫猪圈的土不多了,向吴春花问明取土的场所,就推着车子去了村外。在土塘里,他一镢头一镢头刨起,一锨一锨装进车筐,然后把它推到吴春花的猪圈旁边。

在劳作过程中,瓜瓤不敢像昨天那样频频地去瞅太阳。因为他不敢相信吴春花的那个许诺是真的——前天在门前放的鞭炮可比她的话响吧,可是用鞭炮宣告的事情并没有兑现。所以他对那句话并不抱太大的指望。

晚饭和昨晚一样,吴春花还是让他自己先吃,她们娘仨儿后吃。这一切都没显现出特别。两个儿猫蛋子一边吃,还一边拿眼狠狠地剜他,对此吴春花也不制止,仍然视而不见地埋头扒饭。

这情景,让瓜瓤不敢做任何期待,就站起身,一个人去了小西屋。

斜躺在那张冷冰冰的床上,瓜瓤开始回想他这几天来的经历。他想起,初一晚上李爱爱到他家说媒,娘流着泪说:老天爷呀,俺儿可熬出来了。说着就要给李爱爱磕头。李爱爱扶住老太太咯咯笑道:要磕头的话还用你磕?叫瓜瓤给我叩!老太太认了真,说瓜瓤你快磕!快磕!瓜瓤不好意思,李爱爱却笑嘻嘻动了手,硬把瓜瓤的脑袋往她的胯下摁。瓜瓤使劲挣扎,李爱爱放了手说:知道你不想给我磕,想留给你媳妇。等你媳妇给了你甜食吃,你小心把头磕破了!

这个狗女人!她说会有甜食吃,甜食在哪里呀?

日她姥姥,今晚再没有戏,明天找她问问去!

今晚。今晚。

今晚上到我屋里。这可是吴春花亲口说的,我听得明明白白。

瓜瓤爬起身,走到门口朝堂屋看去。那里,门关着,门缝里清晰地传出母子三个说笑嬉戏的声音。他沮丧地垂下头,又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

这么起身观望了三四回,瓜瓤终于听见两个儿猫蛋子去了他们住的屋里。接着,他听见吴春花去了茅坑,在那里哗哗撒尿。而后,吴春花走回堂屋把门关上。

但他没有听见插门闩的声音。

瓜瓤腾地起身,走到门口。他眼瞅着吴春花的房门,感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死死绷紧,让他成了一根僵直的棍儿,就那么直直地戮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

忽然,吴春花咳嗽了一声,僵局便一下子打破了。没用大脑指挥,瓜瓤的两腿已经迈向了院子,迈到了那个门口。

他伸手一推,那门“吱呀”一声敞开。与此同时,屋里的电灯却“啪”地一下被人拉灭。

瓜瓤突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在他看来,这两件事情是矛盾着的,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也有不让他进去的意思。那么到底该进不该进呢?他拿不定主意,就那么全身颤抖,像个鬼魂似的站在门口。

怎么不来呀?

眼前的黑暗中,忽然送出了一句话。这像一声冲锋号,让瓜瓤在刹那间明确了行动方向。他一步跨进屋里,手拍双膝蹦高道:俺那亲娘哎,你可答应啦!接着就向吴春花的床奔去。由于心情的急迫与地形的不熟悉,他无法避开地上的一些桌凳,使得屋里响声大作,自己的小腿骨有了几下锥心的疼痛。但瓜瓤顾不得这些,只在黑暗中急急寻觅。经历了几次扑空之后,他终于到了床边,一跃而上,压住了那个软软的人体。亲娘哎!亲娘哎!他一边蹂躏一边叫。身下人说:你个傻×操的,不脱衣裳吗?瓜瓤这才发现他与吴春花还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于是坐起身将棉裤棉袄慌忙扒掉。

接下来的时刻里,瓜瓤觉得自己像一只时来运转的知了猴儿:他在黑暗无边的地底下闷哪,闷哪,直闷得身弯如弓,皮厚如墙。今天,终于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爬出来了。在一片令他陶醉的空气里,他小心翼翼地伸展一下肢爪,战战兢兢地爬上了一棵树,一棵他在地底下梦魂牵绕的树。树接纳了他。树因了他的到来,枝动叶摇,让他晕晕乎乎,不知自己身为何物。这一阵无法形容的晕眩里,他身上的硬壳“啪啪”炸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个全新的他,从这口子里钻出来,沾着夜露,抖抖翅膀,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叫——他脱胎换骨了,他获得新生了。

两串热泪刷刷洒下。瓜瓤抖着牙帮骨道:亲娘亲娘,俺这回是个人了。

那棵树猛一晃动,把他甩到了一边。

瓜瓤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女人的哭声已经在他身旁响了起来。

那年春天,吴春花预感到她和三叔之间必定出事。

正月里的一天,三婶死了。三婶死得干脆利索:她提着一桶猪食走到猪圈门口,突然“呃”地一声,像叫饭噎住了似的浑身挺直,随后就软沓沓地倒下了。三婶死后,三叔拉扯着一堆孩子,又苦又累。但他没忘了帮吴春花干活,整整一个春天里,吴春花的地是他耕的,粪是他给送的。到了种花生的时候,虽然吴春花和三叔家的小弟小妹能帮一帮手,但耕耕耙耙还是靠三叔。眼看着三叔瘦成一把骨头,吴春花心疼得像刀割一样。她想三叔待她这样,她是应该好好报答的,不报答这样的好人,天理不容。

事情发生在一个春风悠悠的晚上。那时正好该锄第一遍花生,金锤银锤却一齐发烧让她无法下地,三叔又把活儿揽过去了。那天三叔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也没到她家。吴春花去他家一看,三叔正在吃饭。那是什么饭呀,大妮煮的烂地瓜干汤,稀稀拉拉的,上面还飘了一层地瓜干里生的尖嘴蚰子。吴春花心里酸酸的说:三叔,孩子还是发热,你去看看。包世彦放下碗就去了。到了那里,吴春花先把她煎好的两个鸡蛋让三叔吃下,然后把他领到床前。一对小东西此时睡得正香,三叔拿手试试他们的额头说:不太热呀。吴春花说:他们是不热,可我的热,三叔你试试。说罢,“噗”地一声把灯吹灭了……

在侄媳妇那归于平静却热热乎乎的被窝里,包世彦连声说:你看你看,怎么干了这事呢?

吴春花用被子捂着脸说:干了就干了呗。你待俺好,俺也得待你好。

好也不能这么个好法。

俺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你说俺这么做,怎能对得住二杠。

说对得住也对得住。

这话怎讲?

吴春花将被子一掀,说道:你帮了俺,让俺不动改嫁的心,好好在这里给他拉扯儿子,就是对得住他。

这个逻辑,三叔接受了。他从此理直气壮,频频登上吴春花的大床。

瓜瓤听见吴春花哭,立马心慌意乱。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得和失紧紧联系在一起。这边得了,那边必定失了;那边得了,这边一定是没赚到便宜。一方小得,另一方便有小失;一方大得,另一方便有大失。今天晚上,他瓜瓤多年的梦想成真,赚大了,那么吴春花肯定是吃了大亏。所以她伤心,她哭,她不哭才怪哩。

瓜瓤的心里生出无尽的歉疚。他像一条狗似的弓起身子,趴在床上,顾不得光光的屁股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声声谴责着自己并向吴春花道歉。

俺不好。

俺对不住你。

俺是个孬泥碗子。

俺是个旱鳖大王八。

你想骂俺就骂俺吧!

你想打俺就打俺吧!

你骂你骂呀!

你打你打呀!

……

看来瓜瓤还是有外交才能的。就靠了这些话语,他居然化干戈为玉帛,让吴春花渐渐收住哭声。又过了一会儿,吴春花居然说:你别冻着,躺下吧。

瓜瓤问:你不生气啦?

吴春花说:不生啦。

真不生啦?

真不生啦。

瓜瓤心里便充满了意外的惊喜。他卧倒在被窝里,侧身向着吴春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吴春花沉默一阵,说道:瓜瓤,俺该给你的都给你了,是不是?

瓜瓤在黑暗中连连点头:是。是。

给你了,你就是俺男人了,是不是?

是。是。

你是俺男人了,就得为俺娘儿们操心出力,是不是?

那还用说。

吴春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说实在的,俺自打二杠死了,就没打谱再找男人,可是俺今天困难了。

一股豪壮之气在瓜瓤胸中沛然生出。他说:吴春花,困了啥难你说。原先俺不来你家你困难,如今俺来你家了你还困个啥难?

吴春花道:就得靠你啦。你看,金锤银锤夏天都升高中——他们学习好,一准能考上——可是听人说,入学要交好多好多钱。

瓜瓤说:这好办。咱好好挣。你那几亩地我好好理整。

吴春花摇摇头:理整地能挣几个钱?不赔就算不错了。

瓜瓤想想也是。他嘟囔道:那怎么办?

吴春花说:门路倒是有,不知你愿去不愿去。

怎么不愿,只要能给咱挣钱!

那好,这村的包文选正要带一帮人到北京修路。

哦。啥时候走?

后天。

瓜瓤对这个安排感到很突然。他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跃进一个幸福的糖缸,刚刚扑腾了几下,连滋味还没来得及细细咂摸,却有一只手要捻着他的翅儿往外扔了。

正犹豫着,吴春花又说:怎么,不想去啦?

去!谁说不去啦?瓜瓤表态道。他无法不表示出这样的态度。然而,他又实实在在留恋他目前所处的这只缸。

他曲起身子,将两条大腿互相摩擦着。可,可……

可什么?

可这两天,你得管我个足。

好办。

吴春花干脆利落地说出两个字来,随即把身子躺平。

陈家官庄去北京修路的共有十二名民工,正月初七早晨启程。召集人包文选雇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停在村头,他迈着两条长腿去村里催了一圈,于是,一个个青壮汉子就扛着行李卷儿,让他们的家人送出来了。

送瓜瓤的是吴春花和她的三叔公包世彦。走在满是冰霜的村街上,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不说话,说话的是包世彦。包世彦用长辈的语气嘱咐道:他哥,出门在外,遇事要小心些。

瓜瓤说:是。

包世彦又说:家里你情管放心,有我。

瓜瓤说:叫你受累啦。

包世彦摇一摇无须的下巴颏:这是说的啥话?咱是谁跟谁?

瓜瓤无话可说,便一步步走向了村头。

初升的太阳刚把地上的霜花晒化了一点点的时候,十二名青壮汉子聚齐了。他们像一蓬柴火,杂杂乱乱装满了小四轮的拖斗。腾腾腾腾,一股浓浓的黑烟喷出,迅速遮住了拖拉机自身。送行的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车上的人是什么表情,那团黑烟就到了村外。

包德勤,包德俭

找个新爹是疤眼

金锤银锤一看黑板上写的这两句话,觉得从空中突然掉下一个万吨重的钢块,将他们哥俩砸成了肉饼。过完寒假第一天上学,上完一节课,他们去厕所撒尿回来,就看到了黑板上的这些字儿。

哥俩扑上去,十万火急地用袖子擦去字迹,向坐在教室里的同学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哪个杂种羔子写的?快说!

没有人回答。但金锤银锤却看见一个同学朝他的前位一努嘴。那里,正坐着与他俩同村的陈结实。于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像两个小公豹一样扑了上去。

几分钟之后,陈结实软沓沓地躺在了课桌底下。从他口鼻中流出来的血,曲曲弯弯,在地上写了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瓜瓤没料想他是到了这么个地方干活。在家时听说到北京,他想这一回要到大城市见见洋景儿了。可是坐火车坐到天黑,也没见到北京。火车咣当咣当地走,他不知不觉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包文选晃醒他,说下火车了。瓜瓤迷迷糊糊地跟着别人下去,走出车站,又与许多人坐上一辆汽车继续走。走到天亮,汽车停住,包文选说到了。瓜瓤说这就是北京?众人哈哈大笑,说北京咱夜里去过了,这埝儿离开北京又有三百里路了。尽管瓜瓤努力地回忆,也没想起夜里那个北京有何繁华处,他只记得有一些矮楼和平房。向别人提出这疑问,别人说:那是丰台车站,咱们蹭了蹭北京的毛梢儿就过去啦。瓜瓤便感到遗憾,巴嗒了好一阵子嘴。

这里确实平常,跟老家没有多少差别。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稀稀拉拉的几个村庄。瓜瓤他们连村子都没进,就在野外搭棚子住。当然在这里住的不止是陈家官庄的十二条汉子,另外还有一百多人。瓜瓤从别人嘴里听说,这段路是一个姓黄的河北人包下的,他们这些人只管干活。黄工头说,完工后领到工程款,一人一天开十二块钱。

从此,瓜瓤便跟着别人上工,刨沟,推土,一天天都是相似的活儿。那个姓黄的工头十分抓紧,天一亮就把大家轰起来干活,中间吃上两顿饭,再一直干到天黑。瓜瓤只干了五六天,便在心里嘟囔:真没个×意思。

在这里没意思,瓜瓤便格外怀念有意思的时光。白天劳作时,晚上入睡前,瓜瓤经常把心猿意马解开缰绳,让它们窜回陈家官庄,窜回那两个夜晚中去。哎哟,跟吴春花睡的那两夜是多么好哇!在他看来,那两个黑夜是两块无比漂亮同时又在糖缸里泡透了的黑布,每条经纬里都有着迷人的内容,每一条线丝中都有着让人咂摸不够的味道。那两个夜太黑了(他几次要开灯看看,吴春花都不许),他能回忆起的内容都不明晰,只是肉体感觉上的一些模糊片断。这些片断像夜间让风吹落的树叶一样,在黑暗中零零乱乱飘飘悠悠。瓜瓤想把它们抓住一些,拼合成完整的视觉形象,但试了多少次都不成功。非但不成功,连能够抓住的几片也无声无息地滑落,不知其所往。

于是,瓜瓤便对那种夜晚的再度经历抱了万分的渴盼。他恨不能插翅飞回那个小院,回到那张床上。但他又明白这不可能。他必须在这里干下去,挣得吴春花所需要的钱。如果他不来这几千里之外挣钱,吴春花也许就不给他那两夜了(那两夜她多么温顺呵,温顺得让瓜瓤至今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可靠)。这就是说,在两个人的这桩买卖里,是吴春花先做了付出的,那么我瓜瓤现在要做的就是回报。如今,我连一分钱还没拿到手,就想再跟吴春花做好事,这就有些不讲义气了。

想到这,瓜瓤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很不高级,很差劲儿。

天黑了,吴春花与两个儿子围坐在桌边,一共看桌面上的一张纸。纸是从法庭拿回来的判决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们应付给陈结实伤害赔偿费和医药费五百八十元。

都怪你。金锤向娘说。

都怪你。银锤也向娘说。

是,都怪我,都怪我。吴春花知道,正因为他招来个男人,她的两个宝贝儿子才在学校遭到辱骂,才出了打伤人的事儿。这个错,她认。

把他撵走!金锤说。

把他撵走!银锤也说。

吴春花凄然一笑:儿呵,可甭说这话。你看,就是这五百八十块钱,你娘也拿不出来,你三爷爷也拿不出来。要先找别人借上,等他挣来钱还。

俺们长大了还!金锤银锤都道。

你们长大了还早着呢。光上完高中就得多少钱?

俺不上了。

俺不上了。

放你娘的驴屁!吴春花气恼地骂了起来。

骂完,吴春花起身走出门去。她站在满天寒星下愁苦地想,谁家能借钱给我呢?

夜晚来临后,每一个民工工棚都成了冒泡儿的粪汪。泡儿是一个个荤呱儿。那么多的强健雄性睡在一起,不拉点荤呱儿,夜晚是过不去的。

瓜瓤和来自陈家官庄的民工住在同一个棚子。尽管工棚搭得十分简陋,冷风毫无阻拦地钻进里面,将一个个露在被窝外面的鼻子冻得流水,但男人们还是一边擦涕水一边说笑,工棚里的猥亵气息像中国某个时代的政治气息一样浓浓厚厚。

说老祖宗传下的骚呱儿,说本地流传的一些风流事儿,讲得没啥可讲了,有人便恬不知耻地讲自己的经历。讲到紧要处,大铺上的被筒全都蠕动不止,像一条条正在做茧的蚕。

说着说着就轮到了瓜瓤。有人让瓜瓤讲他跟吴春花的事。瓜瓤心里是想讲的,但考虑了一番又没讲。他觉得那两个夜晚是他最应该珍藏的,如果亮给众人看就不好了。他羞笑着道:说那个做啥。说那个做啥。

有个汉子说:你没看看,吴春花那东西上锈了没有?

另一人接过去说:上个屁锈,有人整天给磨着。

又有人说:问问瓜瓤,滑溜不滑溜?

哈哈哈哈。大地铺的蚕全都蠕动起来。

笑声中,瓜瓤也成了一条蚕。但他没有蠕动,他让一种叫作迷惘的丝给结结实实地裹住了。

在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干旱之后,一场春雨降临了。那雨从午后下起,一直下到晚上没有结束。随着水分的渗入地下,一缕缕春意也从湿土层里欢畅地冒出,渐渐弥盖了整个田野。随着四合的暮色,它们也弥盖了村子,弥盖了一座座农家院落。

与儿女们一起吃过晚饭,包世彦回到自己住的屋里吃烟。烟锅里的火闪闪烁烁,越来越像一个女人火辣辣的眼睛,惹得包世彦那颗半老的心脏腾腾急跳。他把烟袋猛抽两口,从嘴里拔下,磕掉烟灰别在腰间,迈着轻轻的脚步向外走去。

在他侧身闪出院门的时候,听见东屋里传出儿子的一声叫骂:老不着调的!

听了这话,包世彦心中一惊,随即又觉得委屈。我老不着调?我想这样不着调吗?我不是没有老婆么?我这些年没有老婆,受了那么多的罪,才把你们都拉扯大了。大狗已经娶上媳妇了,你二狗也快娶了。可我呢,到头来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你们不疼你爹,倒嫌你爹不着调,还有没有良心?

怀着一包委屈,包世彦向村头走得更为急切了。

他不知道,在这轻轻爽爽的春雨里,在八里外的山路上,也同样急切地走来了一个男人。

瓜瓤一进屋,就闻到了那股味道。

瓜瓤是翻墙进的院子。他在院门喊了好半天没人开门,他就有些发慌。他想金锤银锤都在镇上的学校住,家里只有吴春花一个人,莫非进去坏人把她害了?在这样一个下雨的黑夜里,什么事都可能出呀。想到这里他急得不行,看看院墙不高,一耸身就翻过去了。随着他身体的越过,几块湿漉漉的石头重重地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不料,他刚走到堂屋门口,那门也“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没开灯,吴春花站在门口气喘吁吁:你,怎么回来啦?

听吴春花这么问,瓜瓤有些发窘。他不好意思说他想她想得熬不住了,更不好意思说是借了别人一百块钱日夜兼程跑回来的。他只讪讪地道:你看你,怎么不开灯呢?说着一步跨进了屋里。

这时,瓜瓤就嗅到了那种气味。这种气味瓜瓤很熟悉。在他光棍生涯的无数个长夜里,他时常把它制造出来,然后在它的包围中一边慨叹自己的可怜一边沉沉睡去。临去修路时,这种气味更是把他紧紧裹了两夜,让他至今回忆不够。但他这时已经顾不上研究屋里气味的来历,在他身边活生生站着的吴春花让他无法不忽略掉这个细节。他把身上被雨淋透了的衣裳迅速脱掉,猛地抱起吴春花就去了床上。

不料,吴春花却不服从他的安排。吴春花是穿了衣裳的,他去解女人的袄扣,女人立即用手阻挡;他去解女人的腰带,手背上立即感到了掐疼。两个月前的浅尝辄止,两个月以来的苦苦渴盼,此刻赋予了他一往无前的韧性与勇猛,让他将动作激烈起来。于是,两个躯干,八条爪子,一方拢近一方排斥,一方进逼一方顽拒,搞得大床上战火熊熊。

终于,瓜瓤把吴春花牢牢地按住了。他正为自己力量的强大而得意,正要进一步扩大战果,身下的床忽然剧烈晃动,好像是发生了地震。他十四岁那年经历过一次地震,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床把他晃醒了。对了,那回还听到来自地下的一种像滚碌碡似的声音。但这一回不对头。那床不是按水平方向来回晃,而是往上一抬一抬,同时也没听见滚碌碡。很快,这床又不动了。瓜瓤按住吴春花惊魂未定,突然听见了一个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不是他瓜瓤的,也不是吴春花的,它来自床下。

谁?

瓜瓤发出了一声诘问。

女人抬了一下手,“叭嗒”一声,床上便是一片光明。这光明来得很突然很耀眼,瓜瓤不得不将他的一对疤眼全部闭上。他听见女人拍打着床板说:出来吧,三叔你出来吧。

瓜瓤再睁开眼时,就看见了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吴春花的三叔公包世彦敞着没扣好的破棉袄,像个大黑熊一样从床下慢慢爬出,而后站在床前,向全身精光的瓜瓤投来了含意复杂的一笑。还没等他作出反应,吴春花向床前的人说:没你的事,你走吧。

包世彦看了女人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没看看吴春花那东西上锈了没有?

上啥锈,有人整天给磨着。

那个揣了两月之久的疑团一下子解开了。

你,你怎么叫他睡呢你!

瓜瓤放开吴春花,坐到一边喘着粗气问道。

我愿意叫他睡。吴春花不再耷拉眼皮,她目光亮亮地直盯着瓜瓤。我十二年前就跟他睡了,是我找的他,就因为他帮我这个寡妇干活。你明白了吧?

瓜瓤说:那你怎么又找我?

他老了,帮不了我了。

你就找我来给你挣钱?

是。就是这样。

叫我来给你挣钱,你还跟他睡?

我不能撇了他。他给俺出了半辈子力,如今连个老婆也没有,我怎能撇了他。

他是你的叔公呀!

我不管这,我愿跟他睡。

可我呢?

你?你思量着办吧。反正这事也告诉你了。

吴春花将腰往上一抬,十分利索地退掉了裤子。

她直盯着瓜瓤说,你思量着办吧,你愿留就留,不愿留就走。

瓜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灯下看女人的身体。尽管在那两夜之后他曾无数次想凭当时的触觉推断它的样子,但都没成功。现在,真正的样子明明白白地陈列在他的眼前,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无暇思量。他一跃而起,迅速用自己遮盖了那个黑白分明的物件。恍惚间,他觉出了进入时的顺畅,也领悟出这得益于包世彦的铺垫。但他无法管这些了,实在是顾不得了。

就在那股气味重新漫起,他的脑壳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出趴在吴春花身上是多么滑稽,多么荒唐。

走呀。操他娘咱走呀。

他自己对自己说。

进入腊月,那条公路终于修起了坯子。瓜瓤听人说,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公路要放在这里让雨淋上一年,然后再铺柏油,不过那个活儿就不是他们干的了。

瓜瓤他们这伙民工开始闹事。闹事的原因是工钱。黄工头原来说定一人一天十二块,可是活儿干完,民工们急着要回家了,他却说上边没把全部工程款发下来,一人只给了五百。民工们问,没发的钱怎么办?姓黄的说:明年大港油田有工程,你们再来时发给你们。民工不愿意,说明年干不干俺还定不下呢,你必须现在就给!黄工头说:好,我再去跟上边交涉交涉。

从这以后,黄工头就再没露面。眼看快到腊月二十,民工们坐不住,让包文选去打听。包文选去一百里之外的修路总指挥部一问,原来黄工头早把工程款全部领走了!

民工们炸了营,个个哭爹叫娘。包文选说:别急别急,咱们快想办法。大伙围在一块喳喳了一天一夜,办法终于有了。第二天,包文选与另外三个汉子离开这里,过了四天才回来。他们带回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把他锁进一间工棚,让众人好好看守。包文选说,这是黄工头的儿子,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手的。

瓜瓤自告奋勇加入了看守小男孩的行列。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和吴春花的两个儿子一般大,心里滋生出仇恨,咬牙切齿骂道:杂种羔子,我操死你娘!

这么骂着,瓜瓤眼前又出现了吴春花的影子。自从那个春雨之夜,他简直要恨死那个女人了。那个臊×!养汉的臊×!一想包世彦从床下钻出来的情景,一想吴春花现在随便哪一个晚上都可能与她的三叔公再弄那事,他就恨得牙根生疼。骚×,我可不再上你的门了,我可不在你家当憨瓜愣蛋了,等到领了钱,咱回自己的家呀!我就不信咱离了女人不能活,咱挣了钱,天天喝酒吃肉,一样是好日子!

看那小男孩哭个不休,瓜瓤大声喝道:再哭,一刀子攮死个你!

守到晚上,一辆小汽车飞快地开到工棚旁边,从上面走下了一男一女。瓜瓤认出,那个男的就是黄工头。

腊月二十四这天下午,瓜瓤怀揣两千三百块钱,回到了他村后的岭上。

这是一个岔路口。往南,是他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子;往北,是他睡过几个夜晚的陈家官庄。

同行的十一人都走向了陈家官庄。瓜瓤对他们说,他要先回南村看看娘去。

但他只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他居高临下,看见了自家院落,还看见了他的弟媳妇刘纪英。尽管离得老远,尽管刘纪英正坐在那里逗弄孩子,但瓜瓤还是似乎看见了她胸前的两处高凸。

就在这一刻,瓜瓤立即做出决定,过几天再回家看娘。

他转过身,向着北边迈动了脚步。

此时,一轮黄黄的日头正要落山,在铺满枯草的山路旁边,瓜瓤的身影显得特别修长。那两条长腿的影子一剪一剪,似要剪除它主人的一切烦恼与尴尬。

翻过一道山梁,瓜瓤便瞅见了陈家官庄,瞅见了吴春花家的那棵大槐树。树梢上,那个像挂钟似的大蜂窝还在。染着最后一抹橘黄色的阳光,它向瓜瓤发出了无声却有力的召唤。

瓜瓤全身心地响应着,身子一耸耸地向它奔去了。暮色中,他脸上的两块血红一跳一跳的,显得格外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