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囤是个棒劳力,队里每天给他记十分。
葛子涧能记十个工分的不多,伸胳膊数腿,也就那么十五、六个男人。这些男人都是三十郎当岁,干庄户活儿,又有力气又有技术,葛子涧三十来户百多号人,全靠啃他们的汗珠子活着。他们是队宝,是挣饭吃的,所以就赢得了全队人的尊崇。他们咳嗽一声,连老队长齐麻子也要掂量一下分量;收工回到村里,老娘儿们个个是笑脸相迎。另外,他们每逢干最累的活儿——向村外山坡上送粪的时候,还要享受这样的待遇:挑村里最水灵的姑娘为他们拉车子,一人配一个。姑娘背起绳子弓起腰,屁股就像一轮圆月,把男人前边的路照得明晃晃的,二把子小车在手里不知不觉减了分量。回程,姑娘推着空车,男人空着手悠荡在她们身后,那滋味真是,哎,真是没法说。
因此,葛子涧挣十分的男人就形成了一个阶层。每当在地里干活歇息的时候,这些人都要坐成一堆,互相挖烟抽,互相亲昵地骂那么几句,然后居高临下地谈论着村里的事儿。他们在一起,尤爱取笑那些因体弱或手拙挣不到十分的男人们。“算什么黄子,趁早蹲着撒尿吧!”说完便一齐豪迈地大笑,笑得那些老弱病残羞容满面。
金囤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金囤很自豪。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人活到这个分儿上,也算可以啦。
不料,这一天竟发生了意外:金囤要离开这个阶层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全队人正在副队长的带领下沤绿肥。割来草铡碎,扔到一个大粪坑里,让金囤等几个壮汉踩进去。金囤只穿条旧裤衩子,两腿在粪水里交替着一踏一拔,臭臭的气泡咕咕诞生在他的腿边,让他的肉好痒好痒。
队长齐麻子来了。齐麻子把破鞋一甩也下了坑,一边踩草一边说:“操他姐,穆校长的脸真白。”
人们便知道了:齐麻子让大队书记叫去,是见了管理区的穆校长。就都竖起耳朵听下文。
齐麻子说:“没想长白脸的也长人肠子——叫咱葛子涧也办小学呢。”
社员们都有些振奋,铡草的停了手,踩草的停了脚。葛子涧从来没有小学,孩子念书,都得翻过西岭到大队驻地徐家沟。那西岭坡陡路窄,还时常有野狼出没。去年就有两个小学生遇上了它,吓得尖声叫着滚下岭来,屎都拉在了裤裆里。大伙早就盼着葛子涧也能有小学,曾让齐麻子找大队提了多回意见。看来,这一回成了。
有人问:“哎,老师呢?老师啥时来?”
齐麻子说:“来个鸡巴,人家让咱自己找。”
“自己找找谁?”
“金囤。”
人们便都转脸看粪水里的金囤。人们想起:在葛子涧所有的成年人中,只有他是上过四年学的。
金囤却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由于摆手太急,身子晃荡,腿边又咕咕地诞生了一些臭泡。“我肚里那几个蚂蚁爪子,早就随屎拉光了。”
齐麻子绷着麻脸说:“拉光了就现学现卖。反正我已经给你报上名了。明天你跟保管拾掇拾掇麦场屋子,准备开学。”
金囤就没话说了。
这时,与他同样挣十分的家富恍然大悟:“哟,金囤当了老师,就不出大力了呀!”
众人也都恍然大悟:“可不是么。”便一齐瞅着金囤道:“真恣儿,嘿嘿真恣儿。”
金囤见那些眼神里夹着生分,心里不由得发虚。他说:“俺不干啦,俺不干啦。”
齐麻子把眼一瞪:“敢不听俺的?”
金囤不再吭声。众人也不再吭声。
晚上收工回家,金囤就把这事跟镯子说了。镯子一听,两眼笑成了花儿:“好呵好呵。教学的都是细人,俺为闺女那阵子就想找个教学的。”
这话让金囤突然生起气来。他早听说,镯子在娘家不够老实,跟教学的徐世龙骚过一阵。如今还提这话,真不要脸。就说:“想找徐世龙是吧?不说也知道。”
镯子脸一红:“熊样,人家跟他有事没事你不清楚?”
金囤就想起了八年前那一夜的红色。又想想现在终于干上了媳妇崇拜的差事,心思便又顺溜了。
但顺溜了片刻却又有了疙瘩。金囤搔着脖子说:“可惜,当年学的都忘光了。”
镯子说:“不怕,你先练习练习。我给找本书去。”镯子翩然起身,翻箱倒柜。但她忙得小脸通红,也没找出一本书来。嘴里说:“想着有一本,想着有一本。”金囤说:“不是叫你擦了腚?”镯子便哧地一笑:“你看我这记性。”他们家是有过一本书,好像是金囤当年用过的课本。但镯子作新媳妇时穷讲究,不肯用石头擦腚,就把那本书糟蹋了。
但镯子终于找到了带字的东西。那是贴在墙上作装饰用的一张报纸。镯子说:“你来念它。”
金囤就端着灯过去了。十几年没打交道,那些黑家伙个个都变得挺熊气。憋了浑身劲,好容易将它们制服了一半,对另一半就无可奈何了。
金囤有些气馁,嘟囔道:“这可怎么办,自己不会怎么教人家?”
镯子说:“找人现学。”
“找谁?”
“上徐家沟找徐世龙。”
金囤的脸又嘟噜下来:“又说他!”
镯子就不敢说了。片刻后眼珠子一亮:“不找他也有办法,买字典去。”
金囤眼珠子也亮了:“对呀,有字典就不怕了。日你妈,你怎能想到它呢?”
“人家说那玩意儿管用。”
“人家”肯定又是徐世龙。但金囤有了这一招挺高兴,就顾不上再追究镯子了。他说:“我找齐麻子说说,明天就进城买。”说罢就起身出门。
一会儿,金囤回来了。回来在灯下晃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齐麻子让买呢,还让买课本,还报销我两毛钱路费呢。”镯子将眉梢一挑:“看看吧,多亏俺想出主意。”金囤说:“是多亏你。”掖起钱就搂镯子上床。床上,镯子眨着眼叫:“老师。”金囤甜甜地应着。然后便是一迭声的呼应:老师!哎!老师!哎!把被窝里两个孩子都鼓捣醒了。
次日金囤雄赳赳出门,走四十里山路去了县城。在书店寻着《新华字典》,见带塑料皮的一块一,不带塑料皮的七毛三,就为队里着想,买了本七毛三的。另外,又将一、二、三年级课本各买了一套。虽有两毛钱路费,他却没舍得买烩菜吃,干啃了煎饼之后,去给孩子买了一包糖豆。
回家路上,忍不住边走边翻课本,遇见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拼音字母他不认识,好在会数笔画。要查某一个字,翻到那儿,便看邻近的熟字念啥音。比方说“抛”的旁边是“泡”,那么“抛”就念“泡”了。金囤想:这真是个宝贝呢。
回家向会计报了账,第二天又跟保管拾掇麦场屋子。麦场屋子是队里建在麦场边放粮食和打场家什的,如今麦季已过,那两间草房正好闲着。把里面的几件家什抱出来,再扫一扫,保管说:“行啦。”
金囤说:“不行。粉笔呢?黑板呢?”
保管说:“粉笔去代销店买。黑板嘛,操他娘的黑板嘛。”保管环顾一圈,眉头一展,指着门板道:“这不是现成的?”问题迎刃而解。
万事俱备,齐麻子就在晚上下了通知。他站在村口吆喝:“葛子涧有小学啦,凡在徐家沟上学的明天甭去了,统统到麦场屋子!”
第二天一早,金囤就换上一件干净褂子,扛着个羞羞的枣核脸,去麦场屋子等候他的弟子们。不大一会儿,弟子们果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大一点的,抱了板凳去屋里坐下,打量了几下之后发表言论:“什么狗屁学校,看看人家徐家沟小学。”金囤觉得这话刺耳,但看看自己的这一套也确实太差,就假装没有听见。
等到不再有来的,金囤让学生们坐好,点了点人数。论性别,男十四,女八个;论年级,一年级十一,二年级六个,三年级四个,四年级一个。读四年级的小子叫大圈,坐在那儿挺突出。金囤拿过他的算术课本一瞅,见上面的数码都是夹着黑点的。他知道数码夹了黑点就挺熊气,一般人制服不了,就对大圈说:“就你自己,没法教。”大圈说:“俺不上徐家沟了,俺一个人害怕。”金囤想了想说:“你再上一遍三年级吧。”大圈便不吭声了。
接下来正式上课。金囤把两扇门板摘下来,分放在屋子两头,然后让一年级不动,二、三年级掉头向西。这样,二十来个小学生就形成了屁股相抵的格局。上课是轮流着的:教给一年级几个字,让他们写着,再跑到另一头教二年级。一、二年级功课简单,金囤基本上没遇到麻烦。教完就让他们写生字,并警告说,下午就默写,谁默不上来就罚站。这一套是金囤当年领教过的,现在当然要依样画葫芦。
然后给三年级上课。他问学生学到哪里了,学生说是第八课。金囤翻到那儿,见生字成群结队,额上顿时冒出一层汗珠子。字典虽在旁边,却不好当着学生的面查。转脸瞅见大圈,就说:“大圈你学过这课,你领着念。”
大圈听了吩咐,面呈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领读起来:
在英雄的阿尔巴尼亚,
有座山叫爱尔巴连,
山上长满茂盛的橄榄树,
山泉绕过美丽的葡萄园……
念过几遍,金囤暗中也把生字消灭了。他把生字们一一抄在门板上示众,让学生们写它二十遍。学生说:“还没解词呀。”金囤恍惚记起:三年级是要“解词”的。而课本上的这些如何解,他真是不摸门儿,就说:“连这几个词还不明白?笨蛋。”学生们谁也不肯当笨蛋,便老老实实地去写生字。
金囤心里发虚,身上直冒臭汗,将褂子溻得透湿。好容易熬过一个上午,下午再上课时,发现大圈没有露面。问他妹妹兰叶,兰叶说,她爹听说大圈还要再上三年级,就不让他上了,让他上山拾草。金囤听了,心里益发忐忑不安。
晚上,金囤摇着头对镯子说:“够呛,日他妈够呛。”
镯子安慰他:“甭怕,不会就学。”
“字不会念能查字典,可解词找谁学?算术找谁学?”
镯子一笑:“找他去。”
“谁?”
“俺庄的呗。”
“又是徐世龙!”金囤将脖子一挺厉声道:“让我到他跟前出丑?没门儿!”
镯子就怯怯地躲在一边,连屁也不敢放了。
闷闷地抽了几袋烟,金囤忽然想到了大圈,便急忙起身出了家门。两袋烟工夫过去,他捏着几个破本子回来了。坐下翻一翻,把大腿拍了又拍。
镯子疑疑惑惑发问:“恣个啥?”
金囤说:“镯子咱不怕啦,咱当老师当稳啦。”他告诉老婆:这是大圈的笔记本、作业本,词怎么解,句怎么造,题怎么解,这里边统统都有。有了这些,就能对付三年级。对付了三年级,一二年级就不在话下了。
镯子也挺高兴,随手抢过本子装模作样看。她说:“人家帮咱,咱也不能忘了人家。明天我给大圈他娘纳一双鞋底。”
转眼间,金囤当了三四天老师了。
这天晚上,他正抱着字典备课,堂弟油锤来了。他有意在堂弟跟前露一手,问一句:“吃啦?”又低头翻书,翻得哗哗大响。嘴里还念:“一只狼掉在陷阱里去了,怎么跳也跳不出来。”油锤冷笑道:“跳不出来该死!哥,甭酸梅加醋了,快去看看工分吧。”
金囤一惊:“工分咋啦?”
油锤说:“跟瘸子瞎子一样喽。”
金囤便慌慌张张往牛棚里跑。从前,他是每晚都到生产队牛棚里看会计记工的,这几天光忙着备课,倒把这事忘了。
牛棚的墙上挂一盏马灯,会计三黑正蹲在灯下记账,齐麻子和一群整半劳力则围成一圈叽叽喳喳。金囤挤过去,往记工簿上瞅自己名下竟是一串勺子头。他顿时火了:“凭啥给我九分?凭啥给我九分?”
他瞅会计,会计瞅齐麻子,齐麻子却去瞅大伙儿。
挣十分的家富说:“金囤,九分也行呵,九分也赚便宜。”
金囤不解地问:“我赚什么便宜?”
“蹲在学屋里,风不刮头雨不打脸。”
有人补充道:“不出大力,省饭。”
有人补充道:“不上山干活,省衣裳。”
还有人补充道:“连铁锨锄头都省。”
金囤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众人会把账算得这般细致。但又一想:这些的的确确都是事实。就拿吃饭来说,推小车时一顿吃四个煎饼,而今一顿有三个就足够了。于是就觉得心虚,觉得理不直气不壮。
家富又是一笑:“就是老婆不省。不然力气往哪里使?”
金囤听他说到这一层,禁不住恼羞成怒:“放屁!”
家富却把牙一龇:“放屁也不是我放的,是你家镯子。不信,问俺豆腐他娘。”
众人哈哈大笑,连一些姑娘也不知羞耻地挤眼。金囤脸红得像猴儿腚,心里骂老婆,贱嘴骡子,什么事都往外抖露。他狼狈不堪,几乎想要往家溜了。
但他又想到了工分。一天少一分,秋后分配是要吃大亏的。更重要的是,人们把他从挣十分的阶层中剔出来,这意味着他在葛子涧诸色人等中的降格。而这,正是血气方刚的他最不能忍受的。
他冲齐麻子把眼一瞪:“队长,明天我再推小车去,谁教学谁是龟孙!”
齐麻子马上说:“不,学还是要教的。”
“说得好听,给九分怎么干?”
齐麻子就对一圈众人说:“叫你们甭攀,你们非要攀,不就一分工么。学校垮了,再叫小孩爬山过沟受罪?”
众人便不说话了。
齐麻子一指三黑手里的账本:“改过来,给金囤改过来。”
三黑便提起笔,将一个个勺子头描成粗粗的扁担,又在扁担后边划一个圈儿。
看自己又恢复了原来的待遇,金囤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但这一落却落不到实处,老是虚虚地放在那儿,因他还想着众人为他总结的“省”与“不省”。
回到家,镯子已搂睡孩子,正坐在床上等他。镯子问:“真记了九分?”金囤说:“差一点。日你妈谝什么不好,单谝睡觉的事。”镯子道:“俺谝了吗?俺谝了吗?”金囤说:“还硬嘴,不信去问豆腐他娘。”镯子就缩起脖子羞羞地一笑。
上床后,镯子有认错的意思,便用身手向金囤表达。金囤让她点起火来,又糊糊涂涂浪费了一回。清醒后,觉得自己的行径恰恰印证了人们的指责,心情立即变得十分恶劣,三拳两拳把镯子捣进了床角。
这心情至第二天还没有变好。进了学屋,感到小学生们个个让人生厌。仿佛觉得,恰恰因为这帮小东西的存在,自己才有了那一连串的苦恼。于是,上课时就不给学生好脸。
教过一二年级,应给三年级讲一篇新课文。刚往门板上抄写生字,身后一二年级学生中却有人唧唧咕咕。金囤心里烦着,回头便骂:“日你妈!”接着又写。不料仅过片刻,身后唧咕声复起,金囤回头吼道:“日你奶奶!”
威胁升了级,却没能吓唬住谁,一二年级小学生照样嘁嘁喳喳,搞得三年级小学生也心不在焉左顾右盼。金囤怒不可遏,对一二年级喊:“都给我滚出去!”
一二年级就像一群小老鼠似的溜到了屋外,远远地躲到树底下,学屋里突然显得十分清静。金囤忽然有了主意:屋里正热,树林里凉快,何不到那儿分成几堆上课,省得几个年级互相捣蛋?
于是就把三年级学生也轰出屋外,轰到了麦场前边的杨树林里。这片树林有三亩大小,树阴花花搭搭连成一片。金囤把三个年级分在三处,相距几十步远成鼎足之势,然后把两扇门板抱出来,分放在一二年级前边。三年级没有门板,金囤就在一棵粗树的身子上写。一道算式列出来,学生要绕树半匝,方能从头看到尾儿。
但这样做毕竟优越。三帮孩子离得远,井水不犯河水。金囤捏着书本和粉笔,井边一会儿,河边一会儿,有条不紊。三个年级的课都讲完了,作业布置下了,金囤就坐在中间的空地上抽起烟来。
刚将几口烟悠悠地吐出去,有一个喊声却远远地传来了:
金囤唻!
闲肉唻!
坐在阴凉里真好受唻!
金囤抬头一瞅,见西边山坡上有七八个锄花生的,在拄了锄冲他张望。正思忖刚才是谁喊的,不料那喊声竟从七八张嘴中一齐迸发出来:
金囤唻!
闲肉唻!
坐在阴凉里真好受唻!
像屁股下长了一摊蒺藜,金囤腾地跳起身来。正惶惶然不知所措,东边山坡上也有人喊起了这几句。那儿有几个姑娘正翻地瓜秧,看来是很快把那诗句学到手了。
金囤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葛子涧坐落在山凹里,地在四面山坡上,他把教学放到树林里进行,恰好将自己的悠闲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山坡上的人们仍在喊,有领有合,此呼彼应。小学生们这时也不学习了,都捂着嘴冲他们的老师笑。听着这四面楚歌,金囤心惊肉跳。他知道:在毒日头下锄地是很苦的,换上他,如果看见一个大男人蹲在阴凉里,说不定也会编出几句表达不平的顺口溜来。
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有了罪过。他觉得不能让自己消闲,应该像山坡上的人一样出出大力气。于是就走到一堆学生面前,教他们学起生字来。“批!批!批判的批!”“判!判!批判的判!”教时,金囤像锄地一样将全身肌肉绷紧,腰一弓一弓,头一点一点,拳头则抡得门板咚咚作响,声音也宏亮无比,简直是竭尽全力喊出来的。小学生受了他的感染,也都伸脖子瞪眼,把念生字变成了喊杀声。不多时,师生都是大汗淋漓。
折腾了一会儿,金囤侧耳听听,山坡上喊声寂然,心才稍稍安稳了一些。但他不敢松懈,扔下二年级,又去一年级那儿嘶喊起来。
喊了一阵子,有小学生发问:“老师,光念吗?”
金囤便想起应该让学生写一会儿,于是就收住喊声,让学生捧起瓦盆碴拿粉笔学写。但他额头汗水未干,山坡上干活的又叫唤起来。
没法子了,只能任人声讨了。在四面楚歌中,金囤罪人般熬到了太阳落山。
第二天,他再也不敢到树林里教书了。但躲在学屋里也不行,山坡上仍有人不时喊那几句,不同的只是将“阴凉”一词换成了“学屋”。听着这喊声,金囤觉得人们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嗖嗖穿过屋墙,噗噗地射在他的身上。
六天过去,就到了星期天。星期天是不上课的,齐麻子一大早就登门吆喝:“金囤,今天怎么个打算?”金囤说:“下地呗。”他心想:齐麻子你也真是小心眼,你不来吆喝俺也会找你的。俺闲了好几天,应该去队里劳动劳动。
劳力们到齐,齐麻子说今日送粪,当即点出了十个推车汉子,其中当然包括金囤。点完推车的又点拉车的,给金囤拉车的姑娘是兰花。
金囤便暗暗兴奋起来。兰花过去常给他拉车,只要绳子上了肩,她从不疼惜力气,让推车人感到轻轻松松。不止这一点,她那拉车的姿势也特别迷人:细腰弓着,圆腚撅着,一只胳膊套在胸前的绳扣里,另一只胳膊走一步甩一甩,甩出许多的韵味来。这情景,金囤当了老师后曾不止一次地怀念过。
装车了。金囤和兰花你一锨我一锨,往篓子里扔着粪疙瘩。平了篓子,金囤刚要住手,家富在一旁说:“金囤你多装点。”金囤说:“多装点就多装点。”立即把篓子培得冒尖。这当空,他发现兰花正与其他人挤眉弄眼。
推车上路后,金囤抖擞精神跟定众人,一步也不拉下。过了小河是上坡,金囤暗暗加大了力气。然而再怎么用力,那车轱辘还是不大愿滚。看看车前忽然明白了,原来是兰花没与他合作。她没像从前那样弓腰撅腚大甩胳膊,只是背了根弯绳子在前边慢慢走。金囤大喘着道:“兰花使点劲呀。”兰花回眸一笑:“怎么,闲了多日还没攒下劲儿?”
金囤无言以对,只好动员自己来对付车子,一步步艰难地往坡上拱。他张着大口气喘吁吁,其声肯定传进兰花耳内,可兰花在前边仍不弯腰。
转眼间,其他人已经把粪送到地头,推着空车回来了。经过他的身旁时,家富点着头吟唱:
金囤唻!
闲肉唻!
再推起小车真难受唻!
金囤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与车子搏斗。
这么干了一天,金囤浑身像散了架子。回家往床上一躺,哭唧唧对镯子道:“不干啦,坚决不干啦。”镯子问:“不干什么?”金囤说:“不干老师呗。”
镯子吃了一惊,急忙坐到丈夫身边问缘由。金囤就一五一十,把几天来的烦心事都讲了,哪知镯子听了却“哧儿”一笑。
金囤问:“你笑什么?”
镯子说:“我笑你傻。”
“我怎么傻的?”
“你看不透世事。”
金囤不服气:“我看不透你能看透?你一个大字不识你能看透?”
镯子一笑:“看透看不透的,咱们考考吧。你说说,老祖宗为什么要造那些字儿?你说说你说说。”
金囤说不出来。想了想还是说不出来。
镯子道:“告诉你吧,是为了把人分开。”
“分开?”
“嗯。分成两拨,一拨粗人,一拨细人;一拨是油,一拨是水;这就有了贵贱。你看那些脱产人员,哪个不是装了一肚子蚂蚁爪子?”
金囤从没想到老婆还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就问:“你说我是油是水?”
镯子说:“民办教师呀,就在那油水中间浮着。你呢,光瞅那些水对你怎样,光想变回去,真没出息。”
“你说该怎么办?”
“你看人家徐世龙,眼盯着上边,拼命地学、学。学问一大,就转成国家教师,就成了油了。”
金囤恍然大悟:老婆刚刚说的这一套,完完全全是从徐世龙那里贩来的,于是就吹胡子瞪眼表示吃醋。镯子却不怕,拧一拧小脸道:“不对吗?不对吗?”
想想那些屁话也确实有道理,金囤就无法反驳了。
半夜里睡不着,他对老婆道:“俺明白了,俺得干下去。”
镯子说:“这才对嘛。听见兔子叫,就不敢种黄豆啦?”
第二天,金囤再走向麦场屋子的时候,那颗尖尖的脑袋就昂起来了。站在一群小学生面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高大,那么不同凡响。
岭上还不时有人喊他“闲肉”,但已构不成对他的威胁。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些天来,往日在一块干活的人们是怎样地伤透了脑筋——又想让孩子在本村安安逸逸学几个字儿,又不愿看到五大三粗的他离开大伙去享清福。洞察到这一点,金囤的优越感就更强了。他心里说:你们白眼馋,你们是想干干不了,你们是粗人,你们是水!这么想着,再看山坡上干活的人们时,他那目光里便带了鄙夷与嘲笑了。
排除了思想干扰,金囤就全身心地投入了教学。白天在学屋里,他讲课不遗余力,忙得热火朝天。晚上在家便是备课,念呵算呵,直到鸡叫头遍才上床。镯子见他勤勉,便对他格外恩爱,一天炒一个鸡蛋给他吃,在外边还逢人就夸。
这天,金囤正在上课,门外却有一个人站着。他转脸瞧去,见那人有四十来岁,长着个大白脸,好像在哪儿见过。认真想想忽然记起,这人是学区穆校长,今春上全管理区开社员大会,他在会上念过报纸。于是急忙走出来,亲亲热热招呼道:“穆校长来啦!”
穆校长笑笑:“王老师忙着?”
一听这称呼,金囤的心热辣辣打了个滚儿。他只顾咧着嘴笑,不知说什么好了。
穆校长说:“这段忙,没顾上到你这儿看看。正巧这月补助费发下来了,就来送给你。”说着掏出五块钱给金囤。
金囤不敢接,问道:“这钱是干啥的?”
“给你的。民办教师补助费,一月五块。”
金囤的心又热辣辣打了个滚儿。接过钱,校长让他在一个本本上签字,他那手竟有些不听使唤了。
揣起钱,金囤还是不知说啥好。校长又开口了:“王老师你继续上课,我听一会儿。”金囤说:“好。”马上把校长领到屋里,安排在一个小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就开始讲。刚领三年级学完《斗“熊”》一课的生字,现在需要讲解课文了。他腰里揣了补助费,便觉得这课应该好好地讲,仔细地讲。讲到“冬天,乌苏里江上的冰结得厚厚的”,他说:“为啥这冰结得厚?因为乌苏里江在北边。天气就是这样:越往北越冷,到北极能冻死人。越往南越热,到南极能热死人。”
他看见,穆校长这时皱起了眉头。他不知其中缘故,仍然一句句讲下去。讲到反修小学红小兵迎着朝阳,来到江边宣传毛泽东思想,他说:“什么是朝阳?就是从朝鲜来的太阳,因为朝鲜在东边嘛。”好半天才讲完全文,他又对学生说,谁还有不明白的可以问。一个学生马上道:“老师,苏修强盗溜走的时候,为啥要夹起尾巴?”这一下把金囤问瘪了,他张口结舌,长时间没说出个所以然。后来搔了搔脖子,才像来了灵感似的道:“是这样的:夹尾巴是外国大鼻子的习惯。人过去是有尾巴的,后来一下子掉了。咱们中国人掉了就不再要了,可是外国大鼻子还要,还整天带在身上,一上路就夹在腿裆里,他们认为这样能跑得快……”
这么一讲,小学生都嘻嘻笑着,伸手去摸自己的尾巴根儿,表现出中国人的自豪。
金囤见效果不错,还要再讲,不料穆校长却起身走了。他追出门外问道:“校长你怎么走啦?”穆校长说:“我还要到徐家沟去。”与金囤握握手,就走向了西山。
放学回到家,见镯子正在灶前烧火,金囤就展开那张钱,猫一般走过去,蒙到了老婆的眼上。镯子笑骂:“促狭鬼促狭鬼。”金囤说:“你睁眼看看是什么?”镯子睁开眼,灶火闪闪,把个钱花儿照给了她。她抓到手问哪里来的,金囤说:“当老师挣的呗。”镯子喜滋滋道:“早听徐世龙说有钱,他说一月两块,可你发了五块!”金囤说:“可能是现今提高了。”两口子兴奋地计算:一月五块,一年六十,这比秋后在队里分得还多,能顶上一头猪呢。但说到这儿,金囤忽然严肃地道:“人家会红眼的,可不能在外头说。”镯子点点头:“不说不说。”
从这天起,金囤教学的热情益发高涨。白天他一个劲地上课、上课,只给小学生一点拉屎撒尿的闲空儿;晚上一个劲地备课、备课,连与镯子亲热都顾不上了。
这天晚上正在家中翻字典,门外忽然有人喊:“金囤,队长叫你。”他不知有什么事,就扔下字典去了村东牛棚。
那儿仍是往日的记工场面。金囤见齐麻子蹲在人丛里抽烟,走过去问:“有事?”
齐麻子抬起头,像不认识似的打量了他半天,然后说:“金囤,瞒得好呀!”
金囤心里一抖,话却硬着:“瞒什么啦?我有个×瞒。”
家富在一边说:“还犟。你老婆亲口说的,不信去问俺家豆腐他娘。”
金囤就一下子耷拉了脑袋。
齐麻子磕磕烟袋,慢悠悠道:“按说,找了省力气的活儿,一天记着十分也该知足了,那五块钱也该跟队里说一声。”
金囤嘟囔道:“那是给我的,又不是给队里的。”
齐麻子冷冷一笑:“给你就给你。不过从这个月起,我一个月只给你记二十天工分。”
金囤急忙问:“那十天呢?”
“一个工日值五毛钱,那十个工日早在你手里攥着。”
金囤心头一疼。想争辩,却见一群人都在忿忿瞅他。知道争也争不出个结果,就一扭头走了。
娘个×,空欢喜一场。金囤一路走一路想。贱嘴骡子,就怪那个贱嘴骡子。金囤回到家门,脑袋上已经哧哧地冒火星了。
院里,镯子正躺在蓑衣上等他,见他进来便娇声问:“什么事呀,连课都不让你备。”不料这问无人答,只见男人的脚连连飞起,直冲她的后腰而来。镯子只觉一阵剧疼钻心,便像屠案上的猪一样叫唤起来。
丈夫停了脚,气咻咻问:“还贱嘴不?还贱嘴不?”
镯子不答,只说:“俺的腰断了,俺的腰断了。”
金囤身上顿时冒了冷汗。他蹲下身去扶镯子坐,但一扶她就大叫。金囤只好把她抱到了屋里。
镯子一夜叫唤不止,早晨努力了几次也爬不起身。金囤见后果的确严重,便去队里借了五十块钱,去学屋宣布暂时停课,用小车将镯子推到了公社医院。到那里,医生用手摸了摸,用镜子照了照,说是有个零件挪了地方。金囤问什么零件,医生说是椎间盘儿,要住院治疗。金囤便老老实实陪镯子住院。
住到第三天,医生决定治,就把镯子剥得只剩背心裤衩,让金囤与几个大男人抻她的腰。两个人抱她上身,两个人抱她下身,一东一西狠劲拉,拉得女人叫不出人声。金囤见她惨,不忍心再使劲,医生却摸着镯子的后腰喊加油,几个人便咬了牙再抻。这时,医生将两个大拇指一按,按出了“咔嚓”一声。医生说:“好了!”几个人便放下昏死的镯子,抬起胳膊擦汗。
睡了两天,镯子还是不能翻身。金囤心中觉愧,就嘟嘟囔囔讲自己的不对。镯子说:“过去的事就甭提了。我这病三天两天也好不了,小学生还等着上课,咱们回家吧。”金囤想想上课的事耽误不得,就依了她。
次日,金囤推着镯子回了葛子涧。把她在床上安排好,抓起课本去街上大喊:“上课啦!学生都去上课啦!”
喊过两遍,却不见有小学生出来。正惶惑时,几个女人从自家门口探出头笑,豆腐娘说:“金囤呀,甭咋呼啦,学屋里正上着课呢。”
金囤一惊,忙问:“上课?谁在那里讲啊?”
“上级派来的,脱产的。前天刚到。”
金囤脑壳轰地一响。呆呆地站立半天,便往村西学屋走去。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瞅,果见一个小伙子在讲在写。随着他手指的点动,一片嘹亮的童声飞出:“班!班!波安班!闪!闪!师安闪!”
金囤听出,这是新老师在用拼音字母教学生识字。但他对那玩意儿不懂,从来就没有用过。听了片刻,他羞羞惭惭转身而去。到家扔下书本,冲卧在床上的镯子叹口气,便扛起锄上了东山。
东山上,社员们正锄荞麦。见他来到,众人都直起腰,给他一个亲切的笑。然而不知怎的,金囤却觉得他们一个个该揍,就不理他们,狠狠抡起了锄头。
众人也又弯下腰杆,边干边说说笑笑。金囤不入他们的伙,只管低头锄地。锄上一段,抬头望一望坡下村头的学屋。
日头还没下山,那儿就放学了。金囤看见,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年轻教师走出学屋,去了河边林子。他手持弹弓,猫着个腰,一棵树一棵树地寻鸟打。
闲肉。
金囤脑子里蹦出了这个词儿。
然而瞅一瞅干活的同伴,他们都对年轻教师的举动视若无睹,谁的脸上也没有不平之色。
金囤心里就有些忿忿然了。
傍晚收工时,齐麻子照例检查一遍干活质量。看到金囤锄的几垄,他把麻脸一绷:“这是谁锄的?瞎眼啦?”众人围过来一看,见好多荞麦苗被杀倒,就一齐抬眼去瞅金囤。金囤瞅瞅地上,也奇怪自己怎会干出这么糟糕的活儿。
晚上记工,金囤的名下是一个勺子头。
第二天是推土垫猪圈。金囤本想好好干来挽回影响,不料端起车把,那腿竟暗暗发酸,走着走着便落在了人家后头。一天下来,比别人少推十多车,晚上记工,他的名下又是一个勺子头。
后来,不管干什么活儿,金囤也没能像当老师以前那么出色。会计的记工簿上,“9”这个数码便牢牢跟定了他的屁股。
金囤从此一蹶不振。每当下地时,总有些挣十分的壮汉嘲笑他:“算什么黄子,趁早蹲着撒尿吧!”金囤听了这话也不反击,只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想心事,偶尔向学屋眺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