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埋怨道:“你总是这样,回来也不说一声。”
周绍霆起身,把酒杯放在茶几上,踱到与客厅相连的露台,拉开了一扇窗。
他背对着米娜,望着窗外稀疏的灯火和摇曳的树影,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吸着,许久,才淡淡开口:“个人私事,后来因为我父亲,走得很匆忙。”
他说话时对着窗外,每个音节刚一发出,就飘散在夜风里,让语意显得格外寂寥,无所依凭。
米娜猛然忆起,那年深秋不就是绍霆父亲去世的时间吗?同年年底,他和表姐在美国仓促完婚。
那么,在此之前,他悄无声息地回到上海,能是为了什么“个人私事”呢?
男子的背影在无月无星的夜幕下显得格外沉重,米娜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小心地问:“你回来,是为了找她么?”
周绍霆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渐渐失去了焦距。他仿佛看到,在那个格外阴冷的深秋,一个落寞至极的身影,踏遍盈满回忆的校园,穿过记忆所及的街巷。然而,睹物思人的后半句,永远都是物是人非。他满怀希望地来到小小的饼铺,以为可以求得有关她的讯息,可最终,他得到的,只有饼铺老板冷漠的逐客令:“你走吧,别再来打扰她的生活。她现在过得很好,已经把你忘了。”
纵然不甘,而命运却不再给他时间。父亲病危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将他最后的执念彻底粉碎。连夜赶回美国,却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那个他最敬重、最珍视的至亲,就那样仓促地离开了他的生命。而他这个不孝子,只能带着愧悔,跪地聆听母亲冰冷地传达父亲临终的嘱托——亿恒是我毕生的心血,是我未完的梦想,我把它交给你,你要守住这份家业,不可轻易放弃。
从此,他将背负着深重的愧疚,接受这个沉重的责任;从此,他将带着永远的遗憾,屈从现实荒谬的安排。
那座伤城,已再无可恋;对于爱情,亦再无所求。
所以,若问他回来是不是为了找她,已没有任何意义……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周绍霆转过身,与其说是在回答米娜,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香烟明灭,米娜了然。
对于周绍霆的那段感情,她也颇为唏嘘。那时候,他们还走得很近,她也见过几次他身边那个清秀灵动的女孩子。在这座喧嚣扰攘的大都市,那个从山山水水里走出的女孩带着浑然天成的出尘气质,像个小仙子,是那么明澈动人。
只是,曾经说着永不分离的人,如今早已散落天涯了。
米娜静默了片刻,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开口,“我听说,她好像去北京读研了。”
“已经回来了。”男子的声音不辨悲喜。
米娜却惊得挪了挪身子,“你是说,她现在在上海?”
周绍霆不置可否,烟雾后面的脸有些看不清表情。
米娜突然若有所悟,说:“你已经见过她了,是不是?”
周绍霆颔首,弹落烟灰。
“那……她现在怎么样?在做什么?”
周绍霆目光幽深,仿佛看着远处,淡淡说:“她过得很好,已经有了男朋友。”
语毕,他按灭烟蒂,走回沙发坐下。
米娜觑着男子的脸色,想从中捕捉到一丝情绪,然而,她又一无所获。
毕竟这么多年了,或许,他也淡了吧。
想到表姐,米娜心中五味杂陈,横在这两个人之间,有些事情,她虽不愿提,却不得不提。
“绍霆,你最近有没有给我表姐打过电话?我听说,她孕吐很厉害……”
“米娜,你知道,我不想谈这件事。”周绍霆打断她的话,接着,饮尽了杯中的红酒。
他起身告辞,米娜应承着相送,笑容依旧亲切,心里却有些悲凉。
周绍霆,时光荏苒,改变了很多事情,现在的我们,竟已无话可说了。
周五晚上,颜晓湜在公寓附近随意吃了些快餐,便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
前几天,她在周绍霆办公室崴脚的旧伤还没好,刚才追康宁下楼时又扭了一下,还是同一只脚,右脚。这回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她进门脱鞋一看,竟肿了起来。于是跳到洗手间,拿毛巾浸了凉水,又跳回沙发,找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将冷毛巾敷在水肿的脚踝。
客厅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可她不想开灯,也不想动。
脚踝传来的疼痛提醒着她方才难堪的种种,却让人意外地感到踏实。因为这种疼痛是看得到、摸得到的,用冷毛巾敷上就能缓解,知道早晚有天会消肿痊愈。
而此刻她内心的痛楚,明明那么强烈,却不知伤口在哪,找不到缓解的方法,也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那个人冰冷没有温度的眼神就像是两把利剑,洞穿了她本已脆弱的心脏,牵着五脏六腑都一抽一抽地疼。
当初,明明是他选择决然而去——“如果你能试着放手,也许会比较好”。
晓湜到现在都清晰地记着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或有些无奈不舍,却淹没在出奇的冷静理智之中,保持着他一贯的优雅风度,却让她几近痛彻心肺。
可凭什么,他现在又大模大样地回到这座城市,闯入她的生活,搅乱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
他光芒刺眼的婚戒,他冠冕堂皇的气度,他清冷漠然的眼神,仿佛都在嘲笑她自以为坚固的心理防线是多么自欺欺人……
客厅的窗没有关严,风从窗缝漏进来。
初春的晚风,穿过城市斑斓的灯火,带来了远方的气息——远方之地,已不属于城市。
那风里饱含氤氲的水汽,拂送着山间林木的芬芳,甘冽溪流的清凉,青草泥土的腥甜……或许是来自某一处山谷溪涧?
曾听说,气味与人的记忆有某种隐秘深刻的联系。
当这样的夜风从鼻腔灌入,涤荡在肺腑,晓湜感到,有什么尘封心底不敢碰触的东西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