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早晨,其实已经是上午,床头橱上的手机突然不安分起来,震动着打转,咯哒咯哒的声音把它的主人从纷乱的梦境中吵醒。
晓湜闭着眼睛伸手去摸,下意识以为是男友的叫早电话,捞起来就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康宁?”
而里面传来的,却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些滇西口音,语速因热情而有些快,“阿湜,我冬子啊!你今天空了来我店里一趟吧!我新推出了两种口味,你快来尝尝!”
晓湜这才悠悠醒转,原来是韩冬。
这个喜欢创新的饼铺老板,本着极强的竞争意识,不定时推陈出新,认准晓湜当小白鼠,说什么她学中文的,能准确描述出味觉的体验——天知道,是不是这样。晓湜早就不记得都尝过什么口味的,只记得被他那五花八门的创意,搞得应接不暇。
晓湜诺诺应着。那边犹自沉浸在新发明的愉悦中,“我这回听你的意见,用的都是咱家乡货。哎,你啥时候来?”
“嗯,大概……十一点吧。”
“哦,啊?阿湜,你还没起床吧?”电话那边,从女孩给出的时间和带着鼻音的声调推测。
“……”默认。
“是我把你吵醒了吧?”韩冬有些不安起来。
“没有,是我今天睡过头了,早该起来了。”
晓湜确实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即便是周末,也一定在八点之前起床,并且梳洗完毕。
韩冬的语速明显慢下来,带了一丝关切,“那你再睡会儿,我这不急,反正我都在店里。”快要挂电话前,又加上一句:“叫小康一起吧。”
康宁?晓湜的心沉了一下。昨晚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气,而且就算气消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肯下台阶……
挂上电话,晓湜睡意全无,于是披衣下地,推开窗子。
微凉潮湿的风倾泻而入,临街的树木新绿尽染。
她眯起眼睛,感受着被风扬起的发丝拂在脸上。
春风,该又染绿了楠溪江吧?
年年春回,而我们,却再也回不去开始的地方……
上海这个春季,格外多雨。
又是个微阴欲雨的天气,天色灰蒙,空气潮湿,街景像是被加了水印效果。路人行色匆匆,并没有因周末而多出一分轻松的欢颜。
在这条小街上,是一遛咖啡馆,因天光晦暗,多半已经启用了人工照明。微微发黄的光线从那些别致的欧式窗格里透出来,在冷色调的天幕下,使人倍感温暖慈祥。
在这些咖啡馆之间,有一家小小的饼铺掩映其中——“冬阳饼铺”,下面另有一行小字“正宗云南手工馅饼”。不起眼的门脸,却被别出心裁地装修成小木屋的风格,与周边的咖啡馆挤在一起,也丝毫没有违和感。小店里灯光明亮,暖融融地烘着一枚枚精致的小圆饼。
饼铺的老板是个地道的云南小伙,圆圆脸盘,五官周正,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让人看了无端的心情愉悦。
此刻,他正头戴白帽,腰系围裙,和一个面点师傅一起在后厨忙活——和面,拌陷,捏饼,成型,烤饼,忙得不亦乐乎。
他的额上已沁出点点汗水,双颊也微微发红,但眼里却流溢着快乐的光芒。这是他的事业,他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在这个大都市里打拼出一片灿烂的天地。
一个女孩出现在饼铺门口,宽松的长卫衣直垂到膝盖上面,罩住了大半个身子。她属于那种小骨架,这样缩在宽大的衣服里,更显得娇小清瘦。
女孩一手拎着肩包,一手拎着一把和她很不相称的大伞,伞尖已经拖在地面上。
她看上去有些疲惫,眼睛下面印着两瓣浅浅的青蓝色,嘴唇被阴冷的空气浸得微微发紫,让人看了不由心生怜惜。
女孩朝店内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要找的人,最后,目光落在了结帐台后面、此刻也正望着自己的女店员身上。
那姑娘叫郭雪妹,年纪比她还小两岁,齐肩的头发却偏要吊起个很高的马尾,散落下不少碎发,皮肤有些黑,透着几分俊俏,一双圆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两片嘴唇很薄,透出股机灵劲儿。
在看清进门的客人后,郭雪妹的一张俏脸沉了下去,垂着眼皮说:“你找冬子哥吧,他在后面忙着呢,你等会儿吧。”她边说,边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既不去通报有客人来,也不上前招待。
女孩并不介意,径自走到临窗的长桌前,坐在一把高圆凳上,顺手把雨伞挂在桌沿。
这时有顾客进门,小店员马上从柜台后绕出来,凑上前去,笑容可亲,声音清脆,“您喜欢什么口味的?……哦,给老人吃是吧,那我们这边养生系列的特别好……”
她一番介绍推荐,好不热情,与刚才的态度判若两人。
坐在窗边的女孩暗自看着,也见怪不怪了。
按说,这个郭雪妹还是她的半个老乡,云南丽江人。当初小姑娘一个人来上海打工,在饭店里当服务员,牙尖齿利,被一起干活的姐妹挤兑。有一次韩冬到那个饭店吃饭,刚好碰到她以一敌三在打嘴仗,反应之快,口齿之利,把韩冬佩服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听说也是云南人,就想帮衬老乡一把,正好饼铺的生意忙不过来,就让她跟着自己干了。
不过,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晓湜正在北京读研。反正她刚一回上海,这丫头就在这儿了,一口一个“冬子哥”,对她的态度也始终如一的爱搭不理。
晓湜心里暗自有数,这个女店员十有八九是暗恋男老板,把她当成情敌了。但她又不好辩解什么,以免弄得大家都尴尬。
在后厨忙活的老板听到前面有说话声,便探身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视线最远处坐在圆凳上的女孩,笑意瞬间绽放在眼角眉梢,连声音都透着浓浓的喜悦,“阿湜,你来啦!”
韩冬说着,便要上前打招呼,却忽然想起什么,又退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再出来时,已经换下了沾满油渍的厨子行头。下身卡其裤,上身枣红毛衣,露出衬衫的领子,看上去干净而温暖,很有糕点店主的样子。
他手中托着个托盘,上面摆了几枚新烤好的小饼,满面春风地走到晓湜身旁,兴致勃勃问了句:“小康呢?”
“他没一起过来。”
“怎么,有事吗?”
“嗯。”晓湜的声音几不可闻。
韩冬笑道:“真是难得,我还以为,对他来说,啥事都没陪你重要呢!”
晓湜也想配合地笑一笑,奈何嘴角很不自然,便微微低下了头,对着地面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韩冬这才注意到,她的表现很不自然,那低头垂眸的样子,明显不是在害羞,而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就算再迟钝的感官也会因熟稔而敏感,他认识她20多年,更何况,他的迟钝似乎只对着别人,从不会对着她。
此时,韩冬再看向她的脸色,才发觉那种憔悴的苍白是多么触目惊心。他收敛了玩笑的语气,压低声音问:“你,没和小康闹别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