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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 第十七章

齐立言释放了,释放的消息比抓进去的消息传得快得多,至于究竟是怎么释放的,是谁释放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为他四处奔走的人也懒得向齐立言邀功请赏,因为他除了能掏出几句感谢的话,是掏不出一块铜板论功行赏的,何况这个执拗而自以为是的人说好话都会很吝啬,所以也就没人提起过如何解救过他的事。

许多年后,王千在跟齐立言一起喝酒的时候,王千酒喝多说了这么一段话,“你的出场费比港台明星高多了,他们最多也就是一百万,可你是一千万,我花了一千万才将你保释出来的。田局长一开始说你的销赃案市委一把手书记批过了,不好办,我说市委书记只能批你抓人,市委书记不能给你批一千万的装修贷款。”据此推断,如果王千说的不是醉话,齐立言释放的关键人物是王千,而不是其他敲边鼓却还自以为功勋卓著的的人,这当然是后话了。

齐立言将三里井的出租房退了,将屋里的剩下的破烂卖给了王根草,王根草很客气,按高价收下了齐立言的一屋子旧报纸、空酒瓶、纸板箱,还有几台黑白电视、洗衣机、冰柜、电风扇等,齐立言将三轮车、被褥、饭缸、开水瓶也卖了,他要把三里井的锅碗瓢盆连同这里的往事统统卖掉,这个暗藏凶险同时又让他碰了个头破血流的伤心之地粉碎了他的又一个梦想。也许大哥说的是对的,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王根草在给齐立言付钱的时候满脸堆笑,尽管是皮笑肉不笑,但那种虚情假义还是让你很难轻易流露出敌意和仇恨,他将钱塞给齐立言后,又递了一支烟过来,这个曾经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为齐立言点上火后说,“兄弟,你是有文化的人,跟我们这些混穷的搅在一起收破烂,既委屈了你,又薄了你的面子。往后,有空过来坐坐,陪我们喝一杯,也是我们的光荣。”

齐立言回到荷叶街主动主动找到老爷子,将三万块钱被钱辉骗走、收购了盗割的电线和电缆被抓进拘留所、三里井开公司半途而废的事情全盘托出。老爷子坐在正午院子里的阳光下,皱着本来就很皱的眉头,好半天没说话。阳光升到头顶正上方,人和树的阴影就消失了,这时候风也暖和了起来。老爷子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捧起茶壶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说,“知恩不报非君子,你借给钱辉三万块钱没错,他一走了之,那是他错了。误收偷盗来的电缆入监数日,算不得丢人,这就好比开酒楼不知情时买了假烟酒,本身也是受害者,有过无罪。物资回收公司不开也罢,权当热身学本事,不是坏事。”

齐立言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来,老爷子不仅没有一句责怪,还把自己的过失漂洗得一清二白,并赋予了许多伟大的意义。齐立言觉得活到如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爷子,于是齐立言面露愧色地说,“爸,我有许多教训,然而我不会重复犯错误的。”

老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有这个认识就够了,吃饭去吧!晚上开一个家庭会,我想你还是先到老大那里去干一段日子,将来如何发展,视情况而定。当年柳阳城里庆丰堂钱庄洪家五兄弟开了五家,景泰绸布店郭家兄弟在城里也开了三家,还有刘家当铺、吴小手剪刀、王麻子烧饼店都是兄弟店父子兵,统一定价,统一店名,开得很是红火。”

老爷子这番话已经很明确地暗示了齐立言下一步还是走餐饮这条路,至于怎么走,往哪儿走,现在还不好说,但思路已经由老爷子定下了。而齐立言这些日子想得最多也是开酒楼,从拘留所出来后,他突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发现,只有开酒楼,他才能以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窝囊废,只有开酒楼才会在齐氏家族尖锐而残酷的对比中决出胜负和高下来。他原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整个世界,其实对手就在齐家内部,就像当年说的走资派就在共产党内一样,你只有征服了家里的对手,才能征服全世界的对手,竞争是从家庭内部的各个角色重新洗牌和定位开始的,这么多年来,老齐家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种竞争和角力,齐立言金榜题名的时候,他是家里的主角,齐立功、齐立德开酒楼办企业获得成功后,他们成了家里的主角,等到他下岗失业造汽车失败,他在这个家里连配角都算不上了了,跑龙套都嫌多余。在家族内部竞争处于下风后,他在同胞骨肉轻视的目光里贬值降价,节节败退中紧接着着就是老婆率先造反起义,最终直奔别人的床铺,弱肉强食的逻辑就是这样的残忍,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午饭吃得很潦草。饭后齐立言将老屋打扫干净,收拾好床铺,齐立言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潜回了自己的老巢。

齐家的家庭会没有开,老爷子让来老屋库房调货的王韵玲代口信给齐立功,抽空回荷叶街一趟。齐立功来的时候,齐立言正准备出门去买灯泡,屋里的灯不亮了。见齐立功来了,他就陪着大哥一起坐在院子里充足的阳光下听老爷子训示。齐立功对齐立言的释放感慨很多,但此刻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命中注定了他有这么一个惹事生非的兄弟,躲不掉,赶不走。齐立言掏出烟还没递过去,齐立功已经将一支“中华”粘到了嘴唇上,然后将整盒烟伸到齐立言面前,让他自己在烟盒里拔烟,齐立言将手里的一支“柳风”牌香烟塞到嘴边,说,“我就抽这个。”他划着火柴先给齐立功点上,这个很微妙的细节既是对大哥的尊重,又显示了不卑不亢的性格并没有因为吃过拘留所里的八大两而改变。

齐立功看了看齐立言和老爷子,他感觉到老爷子已经知道了齐立言被拘留的事,好在人已经放出来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所以他心里也就从容了许多。老爷子问了酒楼里最近生意怎样,齐立功说生意还行,就是停车场拥挤很让人头疼,来天德酒楼吃饭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小汽车停满了滨湖路,影响交通,交警还经常来找麻烦,正在想办法摆平这件事。齐立功不愿把酒楼潜在的危机告诉老爷子,实际上近一段时间以来,生意已经大不如从前,由于车辆拥挤,已经发生过好几起车辆碰蹭事件,闹得酒楼门前不可开交。当年建天德酒楼的时候,就想着离湖边远近越好,远道来的客人一上码头就到酒楼,推开窗子,湖风扑面而来,能看得见湖里游动的鱼和鱼跃出水面的弧线,所以门前只留了几辆马车和人力车暂停的场子,却忽视了两百多年后横行霸道的汽车如洪水猛兽一样将天德楼堵死了。

老爷子听齐立功说生意不错,很满意,他是带着满意的心情切入正题的,“立言在三里井的公司停下了,这也符合你的意愿。他经验不足,还得靠你们两位兄长带一带,眼下他没事做,我的意见是先到酒楼跟你干,学学经验,长长见识,不待多时,他就可以成为你得力的帮手,弟兄合力,手足同心,当大有可为。”

齐立功看了一眼齐立言含糊不清的表情,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我给你开六百块月薪。”

齐立言没有激动,也没有沮丧,有的只是有些唐突,“我收破烂一个月挣两三千呢?”

齐立言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脱口一句,差不多是自言自语,可齐立功却很不高兴,收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没上班就讨价还价,于是他很不客气地说,“老三,我跟你讲,六百块是酒楼里中层经理的薪水,你一不懂餐饮管理,二不懂烹饪刀工,酒楼的勤杂工只有三百二十块月薪,你胃口太大了,要是不愿意的话,你就再回三里井收破烂好了。我这里庙小。”

齐立言被齐立功呛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要不是准备进军餐饮业,他会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缓和语气解释着,“大哥,打工仔哪敢讨价还价,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要是觉得高的话,降一点也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立功心里也就熨平了,他进一步说,“中层岗位现在是满的,干得都不错,你又没什么手艺,暂时到采购部每天帮着去菜市场买菜,归王韵玲管,不过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六点钟得把菜拉回来,这样才能保证中午上桌。洗菜拣菜就不要你干了,由一批下岗女工在后堂做。”

齐立言知道了自己在酒楼的角色就是一个勤杂工,他无意于计较,就很干脆地表态说,“起早贪黑都没问题,再苦也苦不过收破烂,走街串巷,三伏天人晒得像鱼干。我蹬三轮的技术是相当过硬的。”

老爷子对齐立功的安排并不满意,但他对齐立言的表态却相当满意,于是他鼓励齐立言说,“你能有这个态度,从头做起,很快就能成为你大哥的帮手。”

齐立言到天德酒楼上班了,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对着镜子一照,感觉像是劳改犯,又像是一个伪军。齐立功把齐立言送到王韵玲面前,像是送了一个文件夹过来,他当着王韵玲的面对齐立言约法三章,“王经理虽然比你小,但她有经验,有能力,你要尊重领导,服从指挥;酒楼是企业,不是收破烂的游兵散勇,早上四点钟一定要到,买菜的时候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在场,回来后价格要由王经理审定;最后要说的是,你不要以为是老总的兄弟就可以在后堂里多要一份工作餐,更不允许对酒楼各部门的工作指手划脚。听到了没有?”

齐立言像是一个在拘留所里的嫌犯一样,态度很老实,姿态很谦恭,“听到了,齐总。”

齐立功担心齐立言有可能恨屋及乌,把对张慧婷的忿恨转嫁到表妹王韵玲头上来,所以约法三章的第一章就是要求齐立言必须听从王韵玲指挥,而且要绝对服从。交待完毕,王韵玲带着齐立言熟悉采购部各个工作环节,王韵玲说话严谨而规范,身体站得笔直,脸上俨然是一副领袖的表情,从采买、清点、核账到入库滴水不漏地交待得一清二楚。齐立言耐心而认真地听着,并不停地点着头。

把一切程序讲完、看完了后,在后堂的一个杂物间里,齐立言意味深长地望着王韵玲说,“王经理,我归你领导,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往后还望手下留点情。”

王韵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姐夫,你拿我开心。我怎么配做你的领导,我想接受你领导,你不干。眼下你是虎落平阳,凤凰落地,天德楼不过是你的一个驿站,我当你领导也就是西服袖子上的一个纽扣,装饰一下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齐立言发觉王韵玲就像一架x光机,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看透看清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然后目光直视王韵玲,“我真想敬你一支烟。”

王韵玲在光线昏暗的杂物间里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不许跟领导这样说话。”

齐立言说,“是,领导。”

杂物间外面有人喊王韵玲核对采买的数目和价格,她走出杂物间前对齐立言说了一句,“我是肯定要投奔你的,做砸了一起去要饭。”

齐立言站在杂物间一堆瓶瓶罐罐、锅碗瓢盆之间,闻到了一种丰富而复杂的餐饮的味道,他在这味道的启示下,攥紧了拳头,然后对着昏暗的空气打出一拳。

天德酒楼采购部分成三组,两人一组,齐立言这一组负责买蔬菜,张立一组负责买水产品,王韵玲负现采买肉制品和野味,蔬菜组的小宣与小蒋好几次被侦察出有合伙贪污货款的嫌疑,齐立言来酒楼上班的前两天终于被查出缺斤短两,一车蔬菜少了十七斤,问为什么少秤,说是起得太早,半路上从车上掉下去了,还没等王韵玲表态,二位主动要求按价赔偿,其赔偿的心情异常迫切,迫切得像是等待着发奖金一样,而王韵玲却从中看出了他们的心虚,报请齐立功同意后,将二位开除了。齐立言现在跟从劳务市场新招来的小冯一起搭挡,每天由王韵玲开好菜单,他们凌晨四点钟去菜市场买菜。深秋的凌晨四点,寒露很重,齐立言和小冯每人各蹬一辆三轮车,头发上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穿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的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割出一块块光亮,一些来日不多的虫子围绕着光圈盲目地飞舞着,不知是想取暖,还是想从灯光出发,寻找天亮后的出路。齐立言觉得自己就是寒露中的虫子,他在反复穿越黑暗和光亮的过程中,又觉得自己像是李山成半夜出门偷割电线的小偷,心情比天空还要黯淡。小冯并排与他蹬着车,他问齐立言,“大哥,听说买菜有不少油水,我们都是刚来的,不能捞得太多,你说呢?”齐立言歪过脑袋瞪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纪,就想吃里扒外,没蹲过拘留所吧?”小冯说没有,少捞一点没事,要是一点都捞不到,起这么早吃这么大苦头就划不来了。齐立言说我姓什么你知道吗,小冯说姓齐呀,齐立言说酒楼老板姓什么你知道吗,小冯不说话了,齐立言说我是齐总的亲弟弟,我能坑我哥吗,小冯停下车,很怀疑地看着齐立言,“不可能,齐总的亲弟弟会吃这么大苦头一大早出来买菜?”齐立言用脚踹了一下小冯三轮车的橡胶轮子,“吃这么大苦头,是来监督你的。你要是不老实的话,不是让你滚蛋那么简单的,我会把你送进拘留所吃八大两。”小冯打起了马虎眼,“我听人家说过,卖肉的不如采购的,跟你闹着玩的,你还当真呀,反正我没干过捞油水的事。”此后,小冯老实得就像齐立言的随从保镖,让他向东不敢向西。

满满两车菜拉回来的时候,天就亮了,柳阳湖湖面上的渔船星星点点地飘浮在秋风中,等到太阳升起来,阳光照亮了白色的船帆,雾就在船帆的后面渐渐地散尽了,湖面上的水腥味一阵阵地扑过来,他想起祖父当年夜渡柳阳湖后走上码头的某一个清晨。齐立言卸完菜,手里拎一条毛巾跑到湖边的青石码头上用冷水洗脸,他感受到了自己脸上生命的气息在冷热不均里袅袅如烟,于是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猛吸几口,疲劳消失了。新的一天和新的空气最先被他搂在怀中,这种感觉很好。

王韵玲八点半左右到酒楼上班,她验收好了采购来的蔬菜鱼虾的数量和质量,确认后在采购单上签字并交到后堂杂物间,海鲜由专门的销售公司配送,猪牛羊肉、野鸭、野兔、野鸡、香烟、酒水这些核心采购是由王韵玲亲自去买,她上班后跟司机去乡下的养殖场拉回来就行了,不需要起早贪黑。所以早上来看到齐立言像从战场上打仗回来的样子,就悄悄地对他说,“走,我请你到荷叶街吃一碗馄饨去!”

齐立言说在酒楼已经喝过稀饭了,王韵玲说稀饭哪能吃饱呢,齐立言说,“我欠你五千块钱还没还呢,哪能再让你请我吃早点哟。”王韵玲说,“有朝一日你会连本带息还我的。”齐立言说,“我可不是钱辉,不敢夸这个海口。”想起钱辉,他的脑袋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一样,很疼。

“现在我是你领导,齐总要你必须服从我,跟我走!”王韵玲拉着齐立言就走了。小冯在后面很好奇地看着这拉拉扯扯的场景,嚷道,“你们干吗去?”

王韵玲和齐立言没有理睬,两人急匆匆地钻进了巷子的深处。齐立言感觉像一次私奔。

喝下了一碗馄饨,齐立言鼻尖上被黑胡椒辣出了一层细汗,他抹了一把鼻子,问王韵玲,“我是一个别人躲都躲不及的穷光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王韵玲王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希望你在我手下好好干活嘛!”

齐立言知道王韵玲故意避重就轻地说话,也就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地往下说,“你是怕我篡党夺权吧?”

王韵玲推了他一把,“去你的!你是想篡你哥的党,夺你哥的权,你以为我是傻子。”

齐立言将眼镜扶稳,四只眼睛一起咬住王韵玲,“我看你像一个特务。”

王韵玲说,“你才是特务呢!”

齐立言很快跟酒楼上下都混熟了,知道是齐总的弟弟,大伙在为他干苦力而纳闷的同时,对他也就多了一份客气,后堂大厨丁仁宝就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兄弟,你干这个活,屈才了。”齐立言问怎么屈才了,丁仁宝说是从齐立言眼镜的镜片上来判断的,所以也没什么道理,反正戴眼镜的人是不该蹬三轮起早买菜的。齐立言听了这些话心里很受用,他给丁仁宝塞过去一支烟,“丁师傅,我知道你是从扬州请来的国家特级厨师,大名鼎鼎,我跟你学做厨师,你可收我这个徒弟?”丁仁宝在接受了一支香烟贿赂后,爽快地说,“只要你哥齐总答应,你这个徒弟我是收定了,不过当厨师就是当到联合国去,也只能是联合国的伙夫,没地位的。”但凭着跟丁仁宝的关系,齐立言将后堂和菜品的制作程序摸了个一清二楚,至于大堂经理柳晓霞,虽说她知道齐立功对老三很看不惯,但碍于情面,对于齐立言小学生一样的提问,从包厢格局到上菜顺序和间隔的时间,她总是有问必答。门僮、迎宾、保安、服务员、吧台、厨师,酒楼的五脏六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被齐立言摸了个一清二楚,而且他还看出了天德酒楼里潜伏的危机,停车场是主要问题,但不是核心问题,核心问题是酒楼没有活力,除了装修开业推出几道御膳喧哗一时外,菜品一成不变,缺少新品,而且除了维扬菜,酒楼闭关锁国,对川菜、粤菜、杭帮菜、徽菜等一律拒绝。再好的菜吃多了都会腻味,在一个口味和思想都已经走向多元化的年代,天德酒楼就像这幢建筑本身一样古老而守旧,并正在一天天地下沉。而且酒楼里服务员的服装也很不得体,蓝衣服配白衬衫,像是银行职员一样整洁而刻板,与清代酒楼的风格格格不入,为什么不改成旗袍呢?所有这些问题,他不想对大哥齐立功说,说了也是白说,因为齐立功从来就没觉得齐立言还能有什么新点子,他不过是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一段日子过后,齐立功将齐立言叫到自己的那间摆满了假冒古代家具的办公室,他扔了一支烟给齐立言,情绪饱满地说,“王韵玲说你表现不错,很卖力,看来收破烂锻炼了你吃苦耐劳的精神,虽说弄了个土头灰脸的,但能踏实做事,也算是没白干。我跟小王说了,把你的工作调换一下,处理采购部的内务,起早买菜的事的由刚招来的小汪顶上去。”齐立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先给大哥点上火,然后依照大哥所期待的形象很老实地说,“谢谢大哥!”齐立功站起来拍了拍他松软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学会客气了?”这句话看似表扬实为嘲讽,齐立言一脸尴尬。

王韵玲有些后悔在齐立功面前说齐立言的好话,不是她主动说的,是齐立功问起了齐立言表现,她才添油加醋地将齐立言隆重地表扬了一番,可对齐立言的奖赏和调换岗位使得王韵玲引火上身,极其被动。

齐立言不需要起早去菜场买菜,他可以在荷叶街老屋睡到八点半来上班,睡好觉后脸上的青黄不接的气色的消褪了,气色恢复了正常的齐立言负责处理采购回来的野鸡、野兔、野鸭的。每个星期王韵玲要去湖滨乡大自然养殖场拉一车活蹦乱跳的野味回来,而这些野鸡、野兔、野鸭全都是人工饲养的,它们无所事事地关在笼子里饱食终日,野外三四年才能长到两三斤,可无需觅食之劳的这些人工野味在吞食了加入大量化学添加剂和激素的食物后,三四个月就可以出笼上市了,它们不仅野性全无,而且高科技饲料改变了肉质,甚至没有家养的鸡鸭鲜美,但经过酒楼厨师们加入味精、花椒、茴香、桂皮、红椒之后,就以正宗的野味端上了餐桌,一伸筷子,见野味瘦脚、小头、肉紧,塞到嘴里一嚼,果然鲜美独特,就大声对宾朋说,“货真价实的柳阳湖野味,野外猎来的,喏,枪子都磕到牙了。”于是吐出嘴里的一粒猎枪霰弹铁砂子,这些铁砂子就如同法庭上确凿的证据证明了野味们在野外的一次狩猎中死于非命。食客们群情高涨,筷子伸向野味残肢断腿的频率由此加快,他们每吃到一粒铁砂子都兴奋无比,并言过其实地说野味就是好吃。家花没有野花香,家禽没有野禽贵,这都是常识了,天德酒楼里野味从前清道光年间就有了,由于食客一直追捧,价格也高得惊人,一盘红烧野鸭六十八块,而一盘红烧家鸭只要十八块钱,高出将近四倍。可这些人工饲养的野味的收购价只有普通家禽的两倍不到,酒楼的暴利的就是这样赚来的。

齐立言调换岗位的第一天,王韵玲交给他一支长筒猎枪,齐立言愣住了,“你这是干什么,让我去杀人?我可是进过拘留所的人,那里面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王韵玲将他带到酒楼后面紧挨着后堂操作间的一个围起来的狭长的过道里,里面关押着一两百只野鸡、野兔、野鸭,她指着面前一大群神色恐惧的野味们对他说,“将他们统统用猎枪打死。”

齐立言很疑惑地问道,“你这不是让我当刽子手嘛,为什么不宰杀,而要用枪打?”

王韵玲说,“两百多只,逐一宰杀太麻烦,而且宰杀放了血后,味道就不鲜美了。”当初齐立功就是这样对她解释的。

齐立言有些犹豫地说,“这太残忍了,我还是去买菜吧。”

王韵玲拉下脸说,“你的工种已经调换过了,我是你的上司,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齐立言在战战惊惊中端起猎枪,手不停地抖动着,王韵玲缓和语气,安慰他说,“别怕,第一次有点紧张在所难免,往后就会像你抽烟一样平常了。”

齐立言闭起眼睛,食指在扳机处像是断了关节一样失灵了,枪声迟迟没有响起,王韵玲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拍了一把齐立言的胳膊,“还不开枪?”

齐立言在王韵玲一巴掌的激励和命令下,手指一痉挛,胳膊剧烈地一颤,枪响了,他闻到空气中浓厚的火药香味,接着便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巷子里尸山血海,一些受伤的和没死的野味们惊恐万分地扑楞着翅膀惊叫着挣扎着向上乱飞,可失去了野性的这些禽鸟们已无力起飞,它们很快落到地上,一头栽进同伴们的尸体上,王韵玲将霰弹盒递给齐立言,让他再装上第二筒弹药,齐立言抖着手装上药,他不忍心看到这恐惧的场面持续太久,于是迅速开了第二枪,枪响了,五枪过后,巷道里两百多只野味全都偃旗息鼓了,只有少数几只没有死透的野味在绝望地呻吟着,巷道上空枪烟渐渐散尽,血腥之气却久久不绝,齐立言面对着这场集体屠杀,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像是杀了人一样全身发抖。

这时,两个勤杂工抬着大塑料桶进来了,她们表情安祥地将野味们的尸体装进桶里,然后抬到后堂用开水浇烫后拔毛剖肚,再冷藏到冰柜里。

王韵玲对惊魂未定的齐立言笑着说,“为难你了,可这是工作,没办法。”

齐立言将猎枪交给王韵玲后,情绪有所缓冲,他自嘲地说了一句,“跟日本鬼子的南京大屠杀一样,罄竹难书。”

齐立言在屠杀野味一个星期后,他从枪烟里嗅出了死亡之外的气息,查看酒楼菜单和价格,上面明白张胆地标着:正宗野味,时令价格。他给后堂大厨丁仁宝塞了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道,“丁师傅,野味为什么要用枪打呢?”丁仁宝用牙齿咬住香烟,随口答道,“客人吃不到枪子,就不能算正宗野味,这你都不清楚?”齐立言一下子全明白了。

齐立功原来在赚黑心钱,这种瞒天过海、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的勾当居然干得那么从容,那么公开,他准备去找大哥齐立功,不干了,辞职!更让他愤怒的是王韵玲助纣为虐,成了这个黑店的帮凶,而且是深得赏识的帮凶。于是他在辞职前要责问王韵玲,你的良知到哪儿去了,你的单纯究竟还要伪装多久?

这天晚上下班后,齐立言将王韵玲堵在回出租屋途中的一条巷子里。王韵玲半路上突然发现面前冒出了齐立言,她很激动,她以为齐立言终于要对她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因为王韵玲以女性直觉早就感觉到齐立言已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这层纸是不该由一个女孩子来捅破的,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所以她看到齐立言后,有一些羞涩,还有一些忐忑。她期期艾艾地望着站在路灯下的齐立言,声音很温柔地问,“这么冷的天,你在等我?”

路灯昏沉沉的光像是垂死者的回光返照,有气无力的光落在齐立言的头顶,脸的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阴影中,他冷冷地说,“王经理,你打算还要骗我多久?”

王韵玲美妙的期待被这句劈空而来的责问撕得粉碎,她感到一股冰凉的风垂直着从头穿到脚,她很吃惊地望着齐立言半阴半阳的脸,“我没欺骗你呀!”

齐立言目光逼视着王韵玲,“那些人工饲养的野味为什么要枪杀?以次充好的真相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大哥弄虚作假,为富不仁,你推波助澜,充当帮凶,最后坑的是谁?是信任酒楼而又被愚弄了的消费者。”

齐立言连珠炮似的追问让王韵玲毫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她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低下了体面的头颅。穿过巷子里的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心情,她不敢正眼看齐立言,声音低低地说,“我春节后要跟你一起去收破烂,你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

齐立言更火了,“我不带你去收破烂,难道就是你欺骗消费者的理由?真没想到你平时那么一本正经的,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王韵玲哭了,她哭诉着自己在酒楼里遭遇,起初她刚到采购部当经理,就为假冒的野味找过齐立功,齐立功说野味当然是真的,谁敢说伙食吃的好的野味就不是野味了?顾客就是上帝,用枪打是为了满足顾客吃到铁砂子的心理,为了保持野味的鲜美,在这含糊且又似是而非的辩解下,王韵玲只有默认了这一作弊行为。王韵玲之前的采购部经理因为嫌薪水低举报了酒楼里假烟假酒,后来被莫名其妙的一伙人打断了一条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花掉了三年的工资才拄着拐棍出院。王韵玲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大哥跟快船帮老大耿天祥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吗?我早就不想干了,可你不带我去收破烂,本指望熬到年底,你的公司成立后投奔你,没想到你又遇到了凶险,你叫我怎么办?

齐立言听了王韵玲的哭诉后,心软了下来,他不能要求一个打工的女孩子像个英雄一样在这个世界横刀立马,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执行主子的旨意,是为了自已的活路和人身安全,这并不影响她内心里的反感和拒绝的意志从未改变,经历了和张慧婷的婚变,齐立言觉得自己应该多些宽容,少一些刻薄,他自己的固执和偏激也正是因为这个家里对他缺少宽容和耐心,缺少理解和等待。于是他缓和语气,轻声地说,“你跟我干一点底都没有,我不能害你,所以才没答应,现在证明你不跟我干恰恰是对的。你完全可以辞了这个黑店,到外面重新找一份工作。凭你的条件和能力,找一份工作不难。”

王韵玲抬起头,眼睛定定地看着齐立言,“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跟你一起干!”

齐立言被这个女孩的执着和痴绝感动了,“你就不怕跟着我到头来不名一文,浪落街头?”

王韵玲一把抓住齐立言滚烫的手,“我愿意跟你一起去要饭!”

齐立言不说话了,他感受到王韵玲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颤抖燃烧,于是他将王韵玲轻轻地拉入怀中,“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我就去辞职。”

王韵玲一把搂住齐立言的脖子,“我也辞职。”

齐立言感受着久违了的女人气息,身体内像是被点着了一样,烈焰张天,但他抑制住本能的冲动,用手指理顺王韵玲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他轻轻地松开王韵玲,“我欠你那么多钱还没还呢,我不能连累你,你好好考虑考虑再定吧!”

王韵玲拿出一种鱼死网破的决心说,“我不考虑,反正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除非你把我杀了。”

巷子里的风大了起来,路灯的光在风中浅浅地摇晃着,落到石板街上像是泼翻了的红烧肉汤,只是这汤有色无味。有敲着竹筒的馄饨挑子经过他们身旁,丢下一些沉闷的碎响。

第二天上午,齐立言在老屋里睡到九点才起床,起床后他没去酒楼,而是到郑大爷的杂货铺里给齐立功打了一个辞职电话,齐立功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自己在酒楼里呆久了,会影响酒楼的生意,齐立功说你一个杀鸡杀鸭的只要把鸡鸭杀死就行了,怎么会影响酒楼生意呢,简直是笑话。齐立言见大哥如此奚落他,就不客气地说,“枪杀假鸡假鸭,对我来说就像枪杀真人真身,我不想干了。”齐立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口气硬了起来,“老三,你究竟想干什么?”齐立言对着话筒说,“我不想干什么,就想辞职。”

让齐立功措手不及的是,他如释重负的心情还没持续半个小时,王韵玲进来了,她胸有成竹地对齐立功说,“齐总,我想辞职。”齐立功半张着嘴,以为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辞职,为什么?你可是酒楼的顶梁柱,这一年多来,采购部工作做得最好,你也干得最出色,薪水低了,我亏待你了?我可以给你加薪,有什么要求,你都提出来嘛。”齐立功一急,说话也就开枪一样,弹片乱飞,他实在想不出王韵玲辞职有什么理由。王韵玲依然镇静地说,“不是,我只是想换一个环境,自己去干一番事情。感谢齐总对我的栽培和器重,对于辞职,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王韵玲去意已决,齐立功一时脑子拐不过弯来,直到王韵玲递了辞职书,毅然决然地走出天德酒楼后,他才想起了这件事会不会与齐立言有什么瓜葛,齐立言有何能耐让王韵玲吃了迷魂药一样拆他的台,他实在想不出来。柳晓霞在王韵玲走出酒楼没到一百米远的时候,就推门进了齐立功的办公室,她很轻佻地揪着齐立功的耳朵,说,“你还蒙在鼓里呢,王韵玲跟齐立言私奔了,他们早就勾搭到一起了,那天我看见他们两个在吃烤红薯的时候,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骚得很呢。没敢告诉你,怕你受刺激,这下子你的美梦该醒了吧?”

齐立功像是一只被铁钉扎破了的轮胎,颓然地瘫坐在松软的真皮转椅上,椅子很不安分地想转,他用屁股将椅子牢牢地固定住,然后看着柳晓霞虎口脱险的神情,一言不发。

齐立言中午是在老爷子的前屋里吃的午饭,他把辞职的事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手中的筷子在一盆红烧鲫鱼的上方停住了,过了片刻,老爷子的筷子和心情一起收缩了回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大哥让你买菜、杀鸡、杀鸭,尽干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大材小用,明珠投暗。弟兄间不能相濡以沫,反倒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你不干也罢。”

齐立言在盘子里夹了一块鱼放到父亲的碟子里,他尽量淡化辞职所涉及到的兄弟和睦,调整角度说,“倒不是大哥不重用我,主要是我想自己干一番事情。眼看快到年底了,一年马上又过去了,我都三十三岁了,耗不起了。”

老爷子问,“你打算干什么呢?”

齐立言自斟自饮了一杯白酒,“我打算先开一个小吃店,用一两年时间积累经验,赚点钱,然后开一个酒楼。”

老爷子对齐立言无论正确还是错误的规划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支持和赞赏,他觉得家里这个读书最多学业最优秀的儿子一直无所作为的话,那家里中堂的那副对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唯有读书”就挂错了,中堂对联错了,他一生的信仰也就错了,所以齐立言不只是为他自己干事业,也是在为老爷子实现理想。老爷子最后说,“店名就用‘天德’,老字号招牌响,名声大,你二哥的天德速冻食品厂也是靠着这块金字招牌起家的。”

齐立言也打算用“天德”招牌,这块招牌是老爷子留下来的,是祖传家产,弟兄三人谁都能用,所以他也没想得有多复杂,他想得最多的是店址究竟选在哪里。齐立言在街上转了好几天,小吃部最终选定荷叶街与柳林大街交叉口的一处八十平方的房子,荷叶街虽已衰败,但柳林大街却是建国后新修的一条商业大街,这里人流量大,客源丰富,就是房租贵一些,房东歪着一颗酸枣一样的小脑袋对他说,“蛋糕房倒闭了,你再做小吃店,能行吗?我担心你到时候租金付不起。说老实话,我倒是指望这里开一个宠物医院,眼下有钱人家把狗和猫看得比穷人家的儿女还重,猫狗患个感冒什么的,他们从来不惜花钱。”齐立言问租金多少,房东说一年一万八,每季度付一次,齐立言说,“我一次性付清。”酸枣脑袋的房东对着柜台上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空蛋糕盒猛地一拍,“你要是一次性付,我优惠你一百块钱。”齐立言笑了笑,“没那个必要了,明天一早我来签合同。”

齐立言去找二子借钱,二子说没问题。在二子的澡堂里免费洗了一个热水澡,齐立言去郑大爷的杂货铺给王韵玲打传呼,他已经确认了王韵玲从天德酒楼辞职了,这个愿意与他同归于尽的女孩让他在震惊和感动之余反生出巨大的动力。

天已经黑了,正是酒楼里上客的时间,他们约定在中山路的“小码头快餐店”见面,那是一家专门卖中式快餐的小店,生意火爆得要抢位子才能吃上饭。

齐立言蹬着自行车赶到小码头的时候,王韵玲已经点好了两份六块钱一份的快餐,一个塑料托盘里,有几根青菜、几缕青椒肉丝、还有几块不起眼土豆烧牛肉,土豆比牛肉大约多一倍,一碗米饭到是很慷慨,中号碗堆起了尖。一见面王韵玲就问为什么要订在这里,齐立言开玩笑说不就是辞职没钱了吗,等他落座后,他才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开中式快餐小吃店,这一段日子,得把全市大大小小的快餐店吃遍,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胜。”他说店面已经租好了,明天一早就去签租房合同,在柳林大街与荷叶街的交叉路口,位置很好。王韵玲从斜背着的坤包里掏出一个存折,递给齐立言,“我总共只有三千多块钱了,全给你。不过这顿饭的钱得由你来付,我没钱了。”齐立言不敢接,他说,“我还欠你五千块钱呢,你留着吧!都给我了,你怎么办?”王韵玲有些生气了,“我说没钱了又不是一分没有,我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呢。你要是舍不得付账,我来付好了。”齐立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欠你太多了,心里过意不去。”王韵玲说,“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在餐馆里就让我少干一点活。”齐立言说,“你还真跟我一起干呀?”王韵玲站起身来,一脸惊愕,“我都把职辞了,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

齐立言是那种敏感而又智慧的男人,他不会放弃这十二块钱两份快餐之外的考察目标,付了钱,推开塑料托盘,他拉着王韵玲的手走出乱哄哄人满为患的“小码头”快餐厅,他问王韵玲在快餐店里有什么发现,王韵玲说,“我发现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干了。”齐立言说,“不,我问你发现了这家快餐馆有哪些地方将成为我们以后的教训,也就是它的问题有哪些?”王韵玲不假思索地说,“太乱了,里面像是农民起义一样,顾客心里很烦,有点哄抢的味道。”

齐立言使劲捏了一下她的手,“美国哈佛大学的校训是,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我们开小吃部,要善于发现问题,小码头的问题除了你讲的之外,最糟糕的是饭菜热度不够,由于都是提前做好的,加上是冬天,保温不够,饭菜都快凉了。肠胃不好的客人是不愿来第二次的,除非饿得找不到地方吃饭了。还有菜的质量名不副实,六块钱一份是街头快餐的两倍价格,而其内容却差不多,如果小码头不是处于闹市区,如果经营面积再扩大一倍的话,要不了两年,就会关门。吃快餐,一个是快,还有一个重要卖点就是便宜实惠,这两点小码头都没做好。明天我们再去考察街头快餐,把各种考察结论都要写下来,反复揣摸,知道了吗?”

中山路上灯火通明,霓虹灯光在暗夜里蹦跳着财富的欲望,刺激着压抑在黑暗中的野心,齐立言和王韵玲像是两个越狱成功的逃犯,兴奋而张扬地游动在人如潮水的街河中。

在湖光大厦楼下的灿烂灯火中,王韵玲最先发现了迎面走来的张慧婷,王韵玲小声地对齐立言说,“松手,我表姐!”齐立言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浅黄色运动衣的张慧婷,他反而将王韵玲的手抓得更紧了,王韵玲无济于事地挣扎着,张慧婷已经抵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张慧婷见此情景,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就被灯光反射出灰黯的色调。齐立言挑衅性地拉着王韵玲的手问张慧婷,“怎么,你一个人出来的,孙大款呢?”

张慧婷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强行地灌进了一杯毒药似的,她以牙还牙地说,“你要是想见见大款是什么风度,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齐立言笑了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随便问问。”

张慧婷的报复性的回答让齐立言心里并没轻松,为了掩饰内心里由失败而造成的尴尬,他松开王韵玲的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风太大,他走几步到大楼正门边上去点火。

这时,张慧婷看着满不在乎的王韵玲,气急败坏的责问道,“你为什么要跟齐立言这样的男人鬼混,难道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你存心要出我的洋相,丢我的人。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干这种伤天害理不得人心的事?”

王韵玲破釜沉舟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夜晚,她毫不让步地将张慧婷顶了回去,“你跟他离婚,又不是我拆散的。你们都没有任何关系了,哪家法律规定我不许跟他谈恋爱了?”

张慧婷恨恨地说,“王韵玲,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点好烟的齐立言听到了两个女人的部分对话,他的心里很得意,多少次他都想着能有这样一个场景,让张慧婷看到搂着比她更年轻漂亮姑娘的齐立言是不是一个破烂和废品,他想找还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呢,今天真是天赐良辰。于是他走过来拉起王韵玲的手,很亲昵地说,“玲子,我们回去吧!”他故意把话说得很肉麻,他觉得这个摧毁自己尊严的女人应该拥有一个恶梦不断的夜晚。

王韵玲这次没有任何拒绝和扭捏,她很配合地抓住齐立言的手,一起走进了浩浩的人流中。

张慧婷像一张旧报纸被扔在冷风瑟瑟的夜色中,原本准备去吃快餐的心情一点都没有了,于是她走向电话亭给孙玉甫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毫不讲理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你今晚要是不过来,以后就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