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老屋坐落在天德酒楼后面铺着青石板路的荷叶街上,是民国二十八年由齐修仁岳父郭继德修建的一座前后两进的院子,共八间,郭继德一九四八年底逃往台湾后,解放后天德酒楼和这处老屋作为逆产被政府没收,直到一九八0年才最终归还给郭继德唯一合法遗产继承人齐修仁。齐家三兄弟结婚成家后,老屋每家分了两间,生儿育女后,房子不够住,三兄弟在二十多年时间里先后沿着两边的围墙违章搭建了或大或小的厨房和杂物间,原先规整的格局被打乱了,窄小的院子就更小了。院子里堆放着与这座老屋历史相关的水缸、瓦罐、断腿藤椅还有一盘缺齿的石磨与一口早已报废的水井,水井边上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桂花树已是风烛残年,自老三齐立言闭门造车造出的“光复牌”轿车撞断了桂花树撞烂了水缸后,这个年久失修的院子更显破败和不可救药,老大齐立功一家三年前搬进了新买的临湖别墅,去年老二齐立德一家也搬到望湖山庄的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的复式公寓里,眼下住在这里的齐老爷子是因为怀旧情结与日俱增而执意要与老屋相守一生,而老三齐立言则是无处可搬,不得不活在父亲的屋檐下。
老爷子生日这天一大早,按柳阳风俗全家要聚在一起吃寿面,所以老爷子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湖边散步然后再到“烟波阁”喝早茶,自老伴二十年前去世后,齐老爷子一直未娶,最初跟长子齐立功生活在一起,齐立功搬到临湖别墅后,每月花三百块钱请老街坊吴阿婶过来为老爷子做饭、洗衣、烧茶,吴阿婶今天是无需过来做早饭的,齐立功已经跟齐立言敲定了,生日早上的寿面让张慧婷做。
早晨张慧婷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凭什么老大一声令下,非得逼着我做早饭!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她做了一夜的恶梦,梦中受够了委屈,醒来还得继续委屈自己,所以她的心情很糟,美丽而疲倦的脸上表情相当生硬。
张慧婷自冲动地嫁给齐立言后,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下岗后的张慧婷凭着财会学校毕业时的会计证书在柳阳城里帮人家跑银行、代做财务帐目,挣几个零钱贴补家用,直到春节过后,总算在一家保险公司谋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每月底薪只有三百块钱,收入多少全靠业务提成,漂亮的女人容易滋生出过分的清高和孤傲,从小到大受人追捧的张慧婷也不例外,她既不熟悉保险业务,也不愿靠色相去谋取合同,所以业务量一直做不上去,大半年过去了,日子依然过得朝不保夕。每天走在城市的灯红酒绿的背景中,她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物质光辉反复地伤害着,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要想弥合生活中的伤口,把一腔怨气撒到丈夫头上是最好的消炎药。
五岁的女儿小慧一大早被从睡梦中叫醒,她蹲在痰盂上小便时似乎还在梦游,睡眼朦胧中站起来一脚就踩翻了痰盂,一盆尿泼翻在地并溅湿了小慧的裤脚,屋内顿时就弥漫起稠密的尿臊味与经年不息的霉味铁丝一样钻进了张慧婷的胃里,一阵恶心,张慧婷被这气味激怒了,她拎起瘦如小鸡的女儿倒扣在床上,噼哩叭啦地就在女儿的屁股上一气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跟你妈一样,眼睛瞎了!”小慧哇哇大哭起来。
齐立言来不及处理尿盆,赶紧过来拉开了张慧婷,“她还没睡醒,拿孩子出什么气!”他觉得张慧婷大清早指桑骂槐,几乎有点存心找茬,所以拉扯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就有些过大,有点失度,这个早晨,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么一个清纯而孤傲的女孩怎么堕落成如此计较而庸俗的市井婆娘,于是又很情绪化地添了几个字,“老爷子生日,一大早你就开骂!”
张慧婷的心情和她的头发一样混乱,干裂的嘴里吐出的是冒烟的音节,“我骂我自己也不行吗?”
齐立言抬头看了一眼前屋的窗子,他怕吵起来惊动前屋里的老爷子,就压低嗓子咽下一肚子的窝囊,用讨好的口气对她说,“算我无能好了,屋里的卫生我来做,辛苦你去给老爷子做一顿寿面,好不好?”
张慧婷拖着僵硬的身子走向厨房的时候,还不失时机地挖苦了一下齐立言,“怎么是算你无能,你本来就是无能。”
齐立言站在尿臊味中,无异于大清早喝进了一壶尿,只是这一两年来,这样极尽挖苦的语言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是每顿早餐喝稀饭时必不可少的小菜一样。脑子并不笨的齐立言意识到,一个男人活到被女人任意践踏的份上,这个家离完蛋就不远了。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厨房屋顶的漏雨将蜂窝煤炉浇灭了,张慧婷站在光线阴暗的厨房里喋喋不休地埋怨着,“叫你把炉子拎到柴堆边上,你就是不长记性,一脑子浆糊。”齐立言昨晚来过厨房,他看到柴堆位置虽说不漏,可要是夜里炉门封不住火窜出一绺引起火灾就要出大事了,听屋顶上雨下小了,就没动。他对后半夜秋雨如注并没有多少预感。
张慧婷将熄灭的煤炉拎到院子里,炉子里先塞上破纸盒、旧报纸、碎柴禾,划着火柴,然后用一把开裂的破芭蕉扇上气不接下气地扇风点火,院子里湿漉漉的,呛人的浓烟裹挟着潮湿的水气无法散开,院子里乌烟瘴气。
齐立言走进院子在水龙头边冲洗痰盂,他尝试着建议张慧婷,“时间不早了,就不要点炉子了,到前屋煤气灶上煮寿面,一二十分钟就好了。”
挨前屋厨房是老大齐立功家的,煤气灶是齐立功留给老爷子用的,张慧婷宁愿花一上午点炉子,也不愿用老大煤气罐里一两煤气。她再穷,但她要争一口煤气之外的骨气。她不接话,仍有条不紊地扇着扇子。
齐立言有些着急,手里端着还没洗净的痰盂直奔黄烟滚滚的蜂窝煤炉,“这是给老爷子做寿面,用一下老爷子的煤气,天经地义嘛,你较什么真呢?”
张慧婷的声音从烟雾中突出重围,刀子一样锋利,“是老大的煤气罐,我不用!你有能耐,你咋不买两罐回来?”
齐立功和齐立德拖儿带女走进院子的时候,准确地听到了张慧婷的牢骚怪话,并看到了张慧婷撅着屁股狼狈不堪地挥舞着扇子的形象,齐立功一看就知道张慧婷是存心想跟他叫板,她不便谴责张慧婷,只好谴责一院子的浓烟,“怎么搞的,大清早院子里弄得跟抗日前线似的,狼烟四起。”
衣着鲜艳而俗气的大嫂赵莲英耳朵上晃荡着两个铂金大耳环,她捂着鼻子话里有话地说开了,“慧婷也真是的,刚给老爷子充了满满两罐煤气,守着青山没柴烧,住在湖心没水喝,我们也就罢了,总不能让老爷子过生日挨饿吧!”
二嫂刘玉萍打圆场说,“慧婷这么早起来生炉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家里做了,我们一起去玉堂春面馆吃阳春面去!”
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早就在玉堂春面馆订好了包厢,叫上老爷子,走吧!”
在浓烟和哥嫂们对话的双重刺激下,张慧婷真的流出了泪水,既然早就在外面订好了寿面,还害得她起了个冤枉早,这不存心捉弄人嘛。她扔下扇子,一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
耳朵有些背的老爷子被一群儿孙们簇拥着出门了,院子里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压根就没指望张慧婷做早上的寿面,也就是想看看你倒底能不能拿得住老婆,床上的老婆都拿不住,在江湖上又怎么能混得下去呢。”齐立功对齐立言能让老婆起来做寿面相当满意,于是就带有奖励性地扔给他一支烟,“你进屋跟慧婷说一下,吃完寿面让她回家再去请一下她父母,不给老爷子面子,也不给我面子,带一百块钱过来算什么呢?难道我们要他一百块钱办酒席不成,她老子不就是一个退了休的科级干部,今天晚上,区领导、市领导都要来。”
齐立功走后,齐立言站在院子里残余的烟雾中久久发呆,请柬半个月前就送过去了,可从市信访局科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岳父张奎元就是不愿参加,那位在市扬剧团当了一辈子配角的岳母周丽凤在家里却是绝对主角,他们不愿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并不是出于对如今齐氏家族的金钱和财富缺少应有的尊敬,真正的原因是对女婿齐立言潦倒落魄的回避和反感,一个星期前,岳父母让张慧婷带回来一百元礼金,而且还编造了一个相当充分的理由,慧婷父亲正在发高血压,随时都要住院,医生说去不得人多闹腾的场合,一激动会出人命的。
齐立言走进屋里的时候,雨过天睛的早晨第一缕阳光穿过院子里渐渐稀薄的烟雾,照亮了张慧婷一脸的屈辱和尚未风干的的泪水,他轻轻拽了一下张慧婷沾满烟灰的袖子,故作轻松地说,“洗漱一下,去玉堂春吃寿面!”
张慧婷一把推开齐立言自作多情的手,“你这个窝囊废,人家把你老婆当猴耍,你还要让我再去装孙子,你还有没有一点血性?”
齐立言的手僵在半空,嘴里在为自己辩解,“你要不是小心眼,用煤气灶做好了寿面,他打一个电话不就回掉了预订。老爷子生日,多做一套预案,有备无患嘛!早些吃了寿面,天德楼那里好多亲戚赶早班车就要到了,还等着接待安排呢。”
张慧婷说接待安排与你有什么相干的,你既出不了钱又不出了力,咸吃罗卜淡操心,齐立言说我出不了钱但总可以出些力吧,张慧婷说你太自不量力了,打从春天筹备老爷子生日起,老大老二就根本没把你当回事,生日怎么安排既不跟你商量,更不征求你意见,你拿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我都为你害臊。气头上的张慧婷话说得越来越难听,齐立言也逐渐失去了耐心,他终于抬起僵在半空中的手臂指着张慧婷说,“究竟是谁在丢我的脸?你爸妈借口不来,我脸上有光了是不是?你不分场合地把我贬得垃圾都不如,我脸上有光了是不是?”
齐立言一连串的反问加排比句无异于火上浇油,张慧婷胀红了脸绝地反击,“齐立言,你手摸心口想一想,要是你有能耐不让老婆孩子住在这漏风漏雨的鬼地方,要是你有本事掏出一捆票子来让小慧上得起双语幼儿园,我爸妈能不来吗,老大他们敢这样把你不当人吗?你不争气,还把一盆污水往别人头上泼!”说着嘴角就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这笑让齐立言从头冷到脚。
女儿小慧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蜷缩在开裂的奁桌边,眼睛里满是恐惧。齐立言抱起女儿问张慧婷,“你去不去?”张慧婷说,“不去!”齐立言又问,“晚上老爷子生日宴会你也不去?”张慧婷说,“不去!”齐立言真的急红了眼,“你要是晚上不去,你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张慧婷说,“那算你开恩了,我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齐立言说,“这鬼地方也是你当初寻死觅活要来的。”张慧婷冷笑着说,“所以我说自己瞎了眼睛!”
齐立言抱起女儿转身冲出屋外,屋外秋天的天空空空荡荡,残破的巷子里偶尔传来的叫卖豆浆、油条、酒酿声伴随着竹筒单调的敲击声,丢了魂似的,丧钟一样凄凉。
齐立言出门后,张慧婷接到了一个传呼,一个传呼改变了这一天的走向,也改变了张慧婷一生的走向。
孙玉甫打传呼给张慧婷是关于恒通银行参保的一笔大业务,张慧婷在荷叶街街口郑大爷那个杂乱无章的杂货店花五毛钱回了电话,电话里孙玉甫告诉她,他已经跟舅舅说好了,中午由他出面在丽都宾馆请舅舅吃饭,当场敲定。这笔业务要是能拿下来,张慧婷就可稳赚一万二千多块钱奖励提成,这笔钱相当于他和齐立言两个人五年的低保,相当于她在保险公司干四年的底薪。
张慧婷放下电话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为了赚到这笔钱,为了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就是不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也算不得犯了天条,当然她希望早点能谈成,晚上以一种胜利凯旋的姿势出现在老爷子生日晚宴上,她甚至想着在跟齐家三兄弟一起给老爷子敬酒的时候当众公布这一成就,算是送给老爷子的一份生日礼物,也算是对暴发户老大老二进行一次小小的挑衅,她说不去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是一句气话。
五星级丽都宾馆“芦花厅”里铺着墨绿色地毯,金黄色真丝墙布将钢筋混凝土的粗糙掩饰得一干二净,一幅“湖风芦韵”的国画与窗外的秋天遥相呼应,秋风乍起,画面上芦花怒放,芦苇荡接水连天。中午的阳光从落地窗外涌进来,一种温暖与浪漫的情调暗示了这是一个与贫穷和下岗毫不相干的空间。
张慧婷走进来的时候,一身湖蓝色羊绒套裙将苗条而又错落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无比清晰,而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让大多数男人很难坐怀不乱,少妇的青春在二十八岁的年龄是足以致命的诱惑,孙玉甫用目光咬住张慧婷,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他无法想象眼前的张慧婷是从荷叶街蜂窝煤炉旁走过来的。
张慧婷见孙玉甫神情有些奇怪,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人总是要老的嘛,你这样一见面就摇头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了?”
孙玉甫从棕红色沙发上反弹起来,他接过张慧婷手中不知所措的坤包,一边往衣服架上挂,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恰恰相反,我摇头纳闷的是,你怎么跟香港回归倒计时一样,二十八岁活成十八岁了。”
张慧婷说,“你这是恭维我呢,还是损我呢?”
孙玉甫立刻收起脸上的笑,诚恳而认真地说,“瞎子阿炳撞到你都不会损你,我怎么会损你呢,我就是吃了老鼠药中毒神智不清了,眼睛可是雪亮的。有一个秘密这么多年我都舍不得跟你说,当年我们宿舍里的陈歌因为你借给他三两饭票,他激动得四个晚上没睡好觉。”
张慧婷好久没听过甜言蜜语了,孙玉甫的赞美让她一上午的怨气顷刻间全都消了,心里很受用,可嘴上却不以为然,“那你咋不早说呢?”
孙玉甫别有用心地看着张慧婷,“我不就是怕你骄傲,怕你把我写给你的诗撕了扔到洗碗池里嘛。”
孙玉甫是张慧婷省财校的同班同学,喜欢文学的孙玉甫对会计和财务深恶痛绝,他以写诗来反抗毫无趣味的数字与表格化的生活,而财校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按计算公式来经营生活的,所以对酸歪歪的校园诗人孙玉甫不以为然,倍感寂寞的孙玉甫企图以征服校花张慧婷来证明诗歌的价值,于是就对同是来自柳阳市的同学张慧婷不遗余力地送上大量的情诗,张慧婷根本就看不懂那些排比句和形容词,而且对这个脑袋因过于瘦小而使全身比例失调的老乡相当反感。有一次在食堂打饭时,孙玉甫排队站在她后面悄悄地又往她的书包里塞了一首诗,张慧婷竟然当着同学的面将他的诗扔到了地上,孙玉甫脸上顿时夏天中暑般发烫。失魂落魄孙玉甫发了一会愣,然后悄悄地捡起那首被扔掉的情诗,第二天花八分钱邮票投给省青年报社,居然发表了,那首诗中有两句多年后被证明是相当有名的:“没有许诺的约会/我仍期待黄昏的来临”。孙玉甫手里攥着飘着油墨香的报纸,信心倍增,他觉得这下自己终于成为诗人了,于是在一个没有许诺的黄昏,他再次鼓起勇气将刊着情诗的一份报纸送给张慧婷,张慧婷推开报纸说,“我看不懂!”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扭头就走。孙玉甫站在那个失败的黄昏里,很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
往事如烟。孙玉甫和张慧婷分回柳阳后一直没有联系,各自成家后又都忙于为生计奔走,没时间也没必要再联系。下岗的难堪让张慧婷变得相当敏感,她连偶尔外地来同学的聚会也不参加,同学们在酒桌上不经意地说起校花张慧婷,免不了感叹唏嘘一番,说张慧婷找错了丈夫,真是应验了红颜薄命那句成语,有同学调侃孙玉甫说,“你如今发了,还不去关心关心你当年的梦中情人。”时过境迁,孙玉甫似乎已不太在意什么,他举轻若重地插科打诨,“你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大家也就都笑了起来,可这时候孙玉甫却笑不出来了,他心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这个结随着他财富的遽增越扣越紧。虽说这么多年来,孙玉甫阅历过许多红尘女子、经历过无数风流韵事,可张慧婷对他所造成的情感打击却像是他生活中一笔长期拖欠的高利贷,时间越久,利息就越高。孙玉甫的内心里一直潜伏着一种很顽固的意志,即他总得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种合适或不合适的方式跟张慧婷结算一下这笔债务。今年春天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喝过酒的孙玉甫开着他的黑色“帕萨特”经过路灯稀少的荷叶街,他隐约看到一个黑影从巷口拐弯处钻出来,他想踩刹车,可骑着自行车的黑影已经侧撞上车前灯,他跳下车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你找死呀!”,看到黑影已倒在了地上,他有些慌了,毕竟是酒后驾车,于是上前拉起黑影,是张慧婷。他们同时愣住了。孙玉甫连声说对不起,张慧婷见是老同学孙玉甫,也就揉着疼痛的腿说,“看来我是命不该绝。”这起车祸并不严重,也就是自行车前轮跟汽车前灯相互蹭了一下,张慧婷摔了一跤,孙玉甫汽车前灯瞎了一只。看问题不大,气氛也就不再紧张了,孙玉甫借着酒性随口冒出了一句,“真是冤家路窄呀!”。张慧婷闻到了孙玉甫一嘴的酒气,于是很抑揄地说了一句,“李白酒后写诗,你酒后驾车,你们诗人是不是都这个德性?”孙玉甫很不好意思地说,“别拿我开心了,我哪算什么诗人,连你都看不起我,又哪敢跟李白攀上亲戚。”张慧婷说,“你如今可是大老板了,我还敢看不起你?”短短几句对话,十几年的心里疙瘩一下子全都消了,夜晚的情绪甚至有些温暖,孙玉甫说,“改天我请你吃饭,算我给你赔罪。”张慧婷未置可否地说,“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呀!”两人从此就重新联系了,张慧婷后来找孙玉甫推销保险,孙玉甫说我这小公司员工根本不需要办保险的,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过他答应找刚从市国资委到恒通银行当行长的舅舅王千,让舅舅把恒通银行的保险业务全交给她做,张慧婷辞不达意地说,“真的很感谢你,老同学就是老同学。”从春天到秋天,他们单独喝过好多次茶,也吃过好几次饭,从工作谈到家庭,话也越来越多,一旦遇到苦闷时,张慧婷会情不自禁地找孙玉甫诉苦,孙玉甫为了配合她诉苦,也就拿出自己的一部分苦楚来与她交流,他说自己的老婆夜里老是莫明其妙地起来梦游而且脾气越来越怪,脑子好像有了点问题,钱越多,日子越不顺心。他们一边享受着豪华空间里温暖而暧昧的灯光,一边在强化着各自家庭生活的不幸,孙玉甫小心谨慎地拉近与张慧婷的距离并愿意在不计前嫌的基础上把暧昧进行到底。
孙玉甫毕业时凭着在市国资委当主任的舅舅王千的关系分到了市工商银行信贷部,第一个中秋节就发了一千块钱过节费,厂矿企业给他送的月饼吃不掉只好用来喂鱼,家中鱼缸里有几条贪吃的鱼被活活撑死了。搞信贷时间一长,起初很是迷恋于花天酒地的孙玉甫看到企业老板们开着小轿车搂着女小秘,掏钞票就像掏餐巾纸一样的轻松而随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让诗歌误了大事,生活的浪漫根本就不在诗行中,而在掏钞票的姿势里,于是他开始把目标锁定在挤进柳阳市百万富翁的行列,可一个小信贷员只能捞点烟酒、麻油、衬衫、皮带之类的小实惠,想贪污受贿的希望的也很渺茫,调整了思路后的他用一件貂皮大衣俘虏了城西支行女出纳林珊的感情和身体,颠鸾倒凤之后,他对躺在床上一脸陶醉的林珊说,“你给我弄一万块钱,我要买彩票,等我中了五百万大奖,我给你买一套商品房,再买一辆小汽车。”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林珊竟毫不犹豫地从金库里提出了两万块钱给孙玉甫买彩票,三天后孙玉甫居然中了四万块的奖,可好运却再也不来了,四万块连本带利输光后,林珊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先后挪用了二百八十万金库的钱给孙玉甫买彩票,最终全部打了水漂,这时,孙玉甫买彩票的手开始发抖,林珊也害怕了,她吓得哭了起来,输红了眼的孙玉甫对林珊说,“最后给我弄十万块钱,如果再不中五百万头奖,我给你先打上欠条,然后再上吊自杀,一旦东窗事发,你也就担一个借钱的责任。”上了贼船的林珊不得不跟他拴在一起,她说如果再不中不许自杀,她要跟他一起私奔到深圳去打工或者到山里面隐居一辈子,孙玉甫被林珊的痴情感动了,一口就答应了。孙玉甫将十万块最后一笔赌注全投下去后,浑浑噩噩地走出彩票点,他隐隐觉得前面等着他的不是五百万头奖,而是一汪湖水或一根上吊的绳子。在阴沉的天空下站了一会,他摸出了口袋里仅剩下的两块钱,打算先买一碗面条吃了,然后再考虑死活的问题,可鬼使神差,当小吃部老板将一碗面条端上来时,他转身又向彩票销售点跑去,身后小吃部老板端着面条愤怒地吼着,“面条都做好了,你他妈的,神经病呀!”孙玉甫毫不理睬,用最后的两块钱补了一注彩票,正是这最后一注,孙玉甫中了头奖五百万,当看到他手中的号码与五百万的号码不谋而合的时候,孙玉甫一屁股瘫倒在地,昏了过去,跟范进中举时的情形十分相似。中了大奖的孙玉甫交了一百万的税,又悄悄地补上金库挪用的二百九十万,最后净赚一百一十万。还算讲良心的孙玉甫也就是在中头奖的那一年圣诞节与林珊结了婚,现在孙玉甫的“玉甫商贸公司”已是柳阳全市烟酒批发的龙头老大,而他跟张慧婷却很谦虚地说,“我哪是什么大老板,像我这样不到千万资产的公司,也就是柳阳城里的小鱼小虾,实在算不了什么。”
正午时分,太阳垂直地悬在楼顶上方,包厢内的阳光也随之撤到了落地窗玻璃外面去了,孙玉甫说起当年发迹的传奇往事意犹未尽不知疲倦,而张慧婷已经很疲倦了,这时她的传呼嘀嘀地叫了起来,叫声掐断了孙玉甫的话音。张慧婷用孙玉甫的大哥大按传呼上号码回过去,里面公用电话亭的老太太说打传呼的人走了,刚关上电话,张慧婷忽然想起应该问问打电话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按传呼找号码,传呼机没电了。张慧婷估计是齐立言打来的。
眼看这座城市已经全都吃完了午饭放下了筷子,可王千行长还是没来,孙玉甫打电话过去,王千行长说他正在开发区考察一笔贷款五千万的企业,中午赶不过来了,张慧婷一脸的失望和紧张,“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孙玉甫若无其事地说,“签不下来的话,我赔偿你的,不就一万来块钱吗?”两人在豪华的包厢里点了几样名贵湖鲜,还开了一瓶红酒,尽管孙玉甫兴致高涨,可张慧婷的这顿午餐却味同嚼蜡。
吃了饭,孙玉甫又给舅舅王千行长打了一个电话,王千在电话里说下午有没有时间见面还说不准,孙玉甫却对着电话说,“好吧,那我们就在丽都宾馆咖啡厅等你。”
恒通银行的王千行长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终于被孙玉甫的电话催来了,咖啡厅落座后,他没有认真地看保险合同书,而是认真地看张慧婷,一杯刚送上来的咖啡纹丝不动地在他的面前渐渐地凉了,他碰都没碰一下。他从这个迷人少妇的身上似乎看清了孙玉甫的心思,沉默是他此时唯一的表情。精明的孙玉甫多此一举地解释说,“舅舅,慧婷是我财校的同学,人家下岗了,做点业务挺不容易的。”王千夹着公文包站起身来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晚上我要参加市政府的一个协调会。”孙玉甫将一大堆合同塞到王行长的鼻子面前,“舅舅,你得签了字再走呀!”王千推开孙玉甫急不可耐的胳膊,“这么点小事,我怎么会签字呢?我会让行政处的李处长来谈。”说着就走了,张慧婷虽然很失落,但还是站起身来说,“王行长,真是太谢谢你了!”
李晓处长是孙玉甫的中学同学,接了孙玉甫后电话立即就赶来了,他们重新在“芦花厅”坐定。孙玉甫说等自己福建的客户杨老板一到就吃饭,于是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闲话。天色完全暗下来后,“玉甫商贸公司”办公室的小于神色匆忙地闯了进来,他说福建的杨老板已经提前走了,有一份价格表留在丽都宾馆1808房间,孙玉甫说,“你把房间的钥匙牌给我,吃了饭我去拿一下,顺便把房也退了。”
李晓听说是要跟张慧婷签保险合同,不敢轻举妄动,就推托说自己不知道此事,孙玉甫说,“你怎么当了个小官就摆起谱来了,要不要我让我舅舅再跟你通个电话?”李晓说,“既然是王行长做出的决定,我签字就是了。”李晓为了表示对王行长的尊重,连看也不看,就签字了,他对张慧婷说,“明天早上你去行里的财务处盖上章,一星期内我让他们把钱划过去。”
喝酒的气氛好极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喝光了一瓶白酒两瓶干红,签了合同的张慧婷兴奋过度,她居然一个人喝了一瓶干红,在给李晓敬了满满一大杯干红后,又给孙玉甫敬了一大杯,“老同学,我就是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也不会忘记你的雪中送炭。”这是真话,她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内心里的感激使她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喝了酒的张慧婷满脸红晕,艳若桃花的生动让李晓情不自禁地在孙玉甫的腿上捏了一把,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小子有福呀!”
酒喝完的时候还不到八点,李晓说他要去接学钢琴的女儿就先走了。在丽都宾馆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心急如焚的张慧婷这才说起公公今天过七十大寿的事,她要立即赶过去,孙玉甫说,“时间不早了,我上楼拿一下价格表,马上开车把你送到天德楼。”张慧婷本想说自己打车过去,可孙玉甫已经拉住她的手上了电梯。进了1808房间,孙玉甫一把抱住张慧婷乱咬乱啃起来,“慧婷,宝贝,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张慧婷推开孙玉甫凑上来的酒气熏天的嘴,连声说着,“别这样,别这样。”借着酒力的孙玉甫像是一条饥饿了十几年的蛇死死地箍紧了张慧婷,他抱着张慧婷将她压到了松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同样喝多了酒的张慧婷无济于事地抵抗着,手脚怎么也使不上力,酒精已将她彻底瓦解,她感到自己像一条作茧自缚的蚕正在死去,就在她的衣服被孙玉甫剥得所剩无几的时候,房门被撞开了,几个警察直扑进来。
张慧婷吓得全身哆嗦着,用一条毛巾裹着身子,眼睛不敢正视屋里的灯光和面孔。可见过世面的孙玉甫却是气急败坏,他抬手给了那个声色俱厉的警察一记耳光,“你他妈的靠我这个纳税人养活,居然还来干涉我的私生活,我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懂不懂?”
挨了一耳光的警察不说话,只简单地一抬膝盖,酒喝多了的孙玉甫就捂着裤裆蹲了下去。
一个戴眼镜的警察问孙玉甫和张慧婷是什么关系,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都说是同学关系,可挨了耳光的警察冷嘲热讽地说,“你们怎么不说是夫妻关系呢?”说着把手一挥,凶狠地说道“带走!”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反剪起孙玉甫的双手,孙玉甫倔强的脑袋就不得不低了下去,张慧婷吓得哭了起来,她穿上衣服后也一同被押出了门外。孙玉甫在一路推推搡搡的过程中还挨了几记暗拳,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我要告你们!”
在丽都宾馆一楼大厅里,同样是在执行任务的赵达胜见低着头的女子像是姐夫齐立功的弟媳,他悄悄地问一个同行警察,“怎么了?”同行回答说,“卖淫嫖娼。”赵达胜头一下子大了,立即就给姐夫打去了电话。
一位中央领导在齐老爷子生日的第二天要来柳阳视察,当地警方根据市里的统一布署,今晚统一行动,所有娱乐场所、歌馆茶楼、宾馆酒店统统拉网一遍,扫黄打非,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伤风败俗的细节让中央领导看到、听到、闻到、感觉到。
这天夜里,柳阳湖上空的星星在各自的位置上闪光,按部就班的布局几万年都没改变过,后半夜的风有些大,这个城市无法入睡的人站在黑暗的窗口看到满天的星光在风中有些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