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回到郑秋的公寓,已经是两周之后了。伤口处理得很及时,都是很锋利的切口,而且并没有伤到神经,愈合得很顺利。从一开始,只要小心一点,其实还是可以正常活动的,不过我还是借着这个借口,在宿舍里狂玩了两周——恰好打通了下载好的新游戏,一时提不起兴趣开二周目,我难得地洗漱干净,在十一点左右来到了郑秋这里。
因为有提前打电话,我直接用她给我的钥匙开门上楼来。在打开门之前,我突然感到一阵发冷,好像门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我一样,让我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最后我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没有转头,斜着眼睛看着我进门。虽然没有郑秋的感觉,但是他身上散发出那种让我想逃走的威压和神圣,于是我知道了这是郑秋身上的妖物在主导的情况。话说回来,要是这种人物有两个,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壮着胆子走进去,后背一层薄汗,腿也有点发软,估计脸色也不会很好看。眼前这个人就给我这么强烈的压力。他冷冷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又是你。”他随意从茶几上拿起烟来点上(郑秋也开始吸烟了,在客厅里放了我吸了就会头晕的中南海,所以我偶尔吸烟还是自己带着的红梅)。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他的表情明显有些不高兴,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死盯着我,让我一阵一阵出汗。我勉强定下心神,问道:“你——你是——什么?”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本座是什么?”
看他好像心情不错?我这边已经湿透了秋衣了。“你是什么妖物?”
“放肆!”他的笑脸一下子变得恶狠狠的,让我不禁想起菩萨的金刚形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一瞬间我六神无主,等镇定下来时,发现我抱着双腿缩在沙发里,心脏呯呯地跳得很厉害。
“别把本座和你这卑贱的妖物混为一谈。”他看来对吓到我感觉很满意,或者说是有些新鲜感吧,嗤笑着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妖物?我可是正常人哎,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实在没有在他面前把这句话说出口的勇气。他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吸完一支烟,把烟头扔在烟灰缸里,看来这个味道对他来说也是很新鲜的。然后他瞄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暂时这样吧。”然后往后一仰,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那种神圣感也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再次感觉到是郑秋回到了身边。
我没有叫醒他,等他睡了一会儿醒过来,发现我已经到了有些吃惊。之后我把刚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给他听。他的脸色很沉重。
为了缓和气氛,我说:“他居然说我是妖物哎,看来也不是那么……”
郑秋突然做手势叫我住口。“不要乱说话。”他一点也没有缓和下来的意思。“他所说的可能是在你身上的妖物,我们之前提过的。果然他的存在更加高级啊……”
最后一句已经是他的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铃声不再是之前听到的萌歌,换了首有点金属质感的英文曲子(后来知道是一部叫《黑礁》的卡通的主题歌)。
他拿起电话看了一眼,然后没有避开我就接了起来。我起身倒了两杯水,放了一杯在他面前,又坐回沙发里。听他在电话里说:“表哥啊,有事吗……啊……嗯,好吧,发邮件给我,什么时候到?……好,知道了。回见。”然后挂断了。
表哥的电话么?那个被我蹬了屁股的表哥啊……虽然有点在意电话内容,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没有问。他却向我说道:“表哥那边介绍过来的工作。下午四点左右过来。你今天一直在吧?”
我点点头。大概是因为他主动向我提起了电话内容,我的表情有些松懈吧,他微微笑了笑,让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转开了目光。
之后我们在邮件里确认了情况。是一对兄弟,姓罗,姑且就叫大罗和小罗吧,哥哥已经工作,弟弟是高中的年纪。本来连带父母是一家四口,结果在一次出游遇到车祸,父母都去世了,小罗下肢瘫痪,大罗手臂骨折很快就好了。悲惨的遭遇。有保险,再加上大罗已经工作,生活上倒不至于出问题。问题出在小罗,他的身上长出了——羽毛。
“你怎么想?”看完邮件之后,郑秋问我。
“这个么,如果我猜的话,应该是小罗自己希望能自由活动引发的吧。”我把跳到脑海中的第一印象说出来。
“可不可能是哥哥引发的?”他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
哥哥?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大罗身上。从资料上来看,大罗正是适婚年龄,可是突然多了个需要照料的弟弟,会给他的生活造成很大的不便吧。至少在女方会把这种情况作为一个劣势考虑进去。“难道是因为哥哥觉得弟弟拖累了他,希望他离开?又或者……既有嫌弃的成分在,又有亲情在里面,混杂在一起,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唔……”郑秋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这算是一种可能性吧……”
我觉得郑秋似乎有话要说,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突然想到:“你表哥是什么科的医生?身上长羽毛会被他遇到?”
“啊,他是皮肤科的。”郑秋顺口回答道,思绪还沉浸在邮件的内容里。
皮肤科?之前我受的伤可是有两处缝合,应该都是他处理的,结果他是皮肤科?不是外科吗?这太坑爹了吧!真的没事吗?我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上的伤口,没有问题,倒是刚才出汗湿透了的秋衣贴在后背上有些难受。算了,应该没差吧。不是兽医我就应该庆幸了。
之后我们也没有多讨论,一切都要等见到当事人才能知道。
等我开门让那兄弟两人进来时,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排斥感。不是他们排斥我,是我直觉地想要离他们远点。直白地说,我讨厌这两个人。
他们的表情都很轻松,并没有想像中遭遇不幸的阴沉感。在等待的时间里,我越来越觉得我的推论是正确的,有黑暗、有光明,这才应该是真相——但是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头。因为他们身上没有那种黑暗,无论是推着轮椅的哥哥,还是轮椅上盖着毛毯的弟弟。
郑秋显然也很意外。和两人见面介绍完了之后,大罗把轮椅推到一个单人沙发旁边,自己坐在沙发上。我给两人倒了水,坐在对面比较远的单人沙发上。郑秋还是坐在中间的大沙发,仔细打量着两个人。
看得出来兄弟两人感情非常好,大罗很细心地照料着弟弟,弟弟也很坦然地接受了。没有一点不自然的成分在里面,这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快,就好像玩魔方时有两块的颜色无论如何也不能调换过来那样别扭。当然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沉默地喝茶。
“家里有养狗吗?”郑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兄弟俩也很意外,对望了一下,然后大罗说:“有一条老狗,十五……不对,十六岁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到毯子上沾了些毛,顺便问问而已。”郑秋回答道,但是我觉得好像他另有深意。“能看看弟弟的情况吗?”
大罗看向小罗,小罗点点头,自己把毛毯掀开,大罗接过去放在沙发扶手上。小罗里面穿的是厚质的衬衫,他伸手从领口开始解开扣子。已经能从扣子的缝隙里看到不自然的颜色。他解开所有扣子,然后把衬衫向两边拉开。
他的胸口上长满了羽毛,像是飞禽一样,已经看不到皮肤。不是白色,而是铁灰色。再仔细观察,发现那羽毛的长度不像是小鸟,反而给人一种猛禽的感觉。
郑秋起身走到小罗旁边细看,然后问:“可以摸摸看吗?”小罗点头之后,他伸手顺着羽毛生长的方向抚摸了几下——怎么看都是觉得手感很不错的样子。然后他拈起一根羽毛,轻轻拉了拉。
“会疼。”大罗没有阻止,但是开口说道。
“硬拔的话会很疼,还会流血。”小罗补充道。“用剪的也不行,在羽毛的根部开始剪也会疼,羽毛的断根也会流血。”
“嗯……”郑秋思索着回到沙发上坐下,小罗把衣襟掩起来。“只有胸口吗?”郑秋问道。
“后背也是。开始时只有胸口一点,后来就越来越多。”小罗回答。“而且在秋天时还会换毛……”说到这里,兄弟俩相视苦笑了一下。
我说你们还能笑得出来吗,这种情况。我还是沉默着喝茶。
“对生活有什么影响吗?”郑秋问。“有什么突然增加的习惯吗?”
“影响不大,除了热点。”小罗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我高中毕业了,没有参加高考,一直在家里,况且衣服还遮得住,问题不大。特殊的习惯嘛……没有。”然后他转向大罗:“我也很担心会不会突然想要吃虫子之类的……”兄弟俩一起笑了起来。
我觉得一阵阵别扭。父母双亡,又遇到这种事,为什么还能这样笑出来。
“我明白了。是妖物的影响。”郑秋得出结论。“不过嘛,问题不大,我建议就这样吧,过不久自然会好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自然会好?”人身上长羽毛了啊,这么轻描淡写的没问题吗?
“没错。”郑秋点了点头。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罗问道。
“问题不在你,在你哥哥身上。”郑秋转向大罗。
大罗很意外:“怎么可能……”
“是无意的,而且也不是恶意。”郑秋向大罗摆摆手。“虽然不多见,但是这次招来妖物的,是非常正面的感情。”
大罗和小罗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罗向郑秋说道:“能再说详细点吗?”
郑秋回头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歪了歪头,不过郑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回头去问大罗:“你的理想是什么?”
大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我?理想?”
“啊,不用说出来也没关系,你的理想很远大吧。”郑秋点起烟来。要是拿个烟斗,估计就像个侦探了。
大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是默认了。远大的理想?你是路飞吗?我把翻到喉咙上的吐槽费了好大力气吞了回去。
“引来这妖物的,就是你的理想。”郑秋很认真地说。“是‘将军’。”
“‘将军’?”兄弟两个异口同声。
郑秋开始吟诵起诗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
“‘……右擎苍。’”大罗接上下一句,然后兄弟俩对看一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要驱除这妖物,除非你哥哥放弃他的理想。”郑秋对小罗说。小罗摇摇头。
“我也觉得没必要。”郑秋接着说。“既然你现在在家里,我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而且说起来虽然不太好,但是你家的狗也已经很老了,等到它不在了,格局一破,自然妖物也会消失的。”
“嗯……那就这样吧。”大罗虽然还有些犹豫,小罗已经开始扣起扣子。
于是事件就以维持现状落下帷幕。之后郑秋和他们谈了咨询的费用,把两人送走了。
我也起身送他们出去。回来之后,我坐进沙发里,从口袋里摸出压扁了的香烟点上。郑秋也在旁边坐下。
“那对兄弟的感情还真是好啊。”他感慨道,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有作声。
“就算是现在这个样子,哥哥的理想里还是没有把弟弟扔下,反而是要带着弟弟一起闯荡,真是难得。”
我继续抽烟。
“在这种遭遇下,两个人还是完全在阳光里的。”郑秋突然转向我。“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不喜欢这两个人吧?”郑秋盯着我问道。我不和他目光接触,勉强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喜欢?是讨厌?还是……”郑秋停了一下。“嫉妒?”
我心头一跳,看向郑秋,他的表情非常认真,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说:“可能吧。”
郑秋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转开了脸。他思索了一会儿,好像下定决心一样,再次开口:“其实你是个满聪明的人。”
这话题的转换让我无从应对。
他继续说道:“你聪明到了能够分辨的地步。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不是吗。”
他只是在述说,并不是问我。我也没有回答。
“我之前就觉得,你被黑暗中的东西迷惑住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伤感。“可是你还是对光明有所留恋啊。”
我第一次体验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是确实会出现的情况。心里也很不安稳,好像在人前被一件件剥掉衣服一样。
“其实不论黑还是白,不过是个方向。可是你却在黑白之间摇摆不定。没有方向,你要怎么前进呢。”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看我。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在想些很重要的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无法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我发觉抽了一半的烟已经自己烧成灰了,于是把烟灰弹到烟缸里,又把烟头捻灭,然后深呼吸了几下。
“我明白了。”我尽量平静地微笑着说,但是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我会想办法的。”
“哦……”郑秋答应了一声,然后很平静地问我:“你不生气吗?”
“生气?”我很奇怪地问道。“你说得很对,我为什么要生气。”
“就算是这样,我也说得太深了不是吗。”郑秋叹了口气。“就算你现在提出和我绝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啊。”
“啊……那就说明我很虚心,值得表扬嘛,哈哈。”我打着哈哈。
郑秋却摇了摇头,表情有点悲伤。“我在说的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却好像在听别的人事一样,你觉得这是正常的么。”
我再次陷入沉默。
“你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以郑秋的叹息作结尾,我们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各自默默抽烟喝茶想着心事。我在心潮起伏时,突然想到,郑秋自己的麻烦要更大,可是还是关心着我,甚至是有可能会让我发火的事,只要对我好,也会做得出来。我看着他的侧脸。这个女孩子到底有多大的勇气啊。
一直到晚饭时间,我们才再开口说话。开始有点尴尬,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就好像今天的对话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