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国,天朔二十年九月初三。
这一日,帝京上空天高云淡,白鹭行行过,秋水阵阵波,黄历上朱红大字醒目写着“宜出行、宜嫁娶”。
这一日,东南修罗海风平浪静,波涛一如既往地呈现着诡异的黑色。
这一日,北方苍尧国依旧虎视眈眈,两国边界维持着表面的安定祥和。
这一日,帝京最大最热闹的青楼怡香苑迎来了开张以来生意最红火的一天。
这一日,鲁国公家的小公爷谢君桓在怡香苑险些被刺。
这一日,据说貌美风流的左相大人公开对外宣称,已有贤妻,姓叶名爻。
……
帝京作为景炎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一向是风吹草动眨眼间风雨满街,消息传播速度不可谓不快。
据说这一天夜里谢家小公爷在怡香苑买醉,正玩得进行时,满堂灯火突然齐齐熄灭,一时间人影流窜,锦榻上正抱着酒壶醉眼迷离的谢小公爷突然感到肩头被人狠狠一拽,背上挨了狠狠一脚,接着他就狠狠摔到了地上——摔掉了两颗门牙。
当时光线昏暗,怡香苑中众人又由于灯火全熄行动慌张,虽然即刻点了烛火查看,却也实在分辨不出谁是“刺客”,倒了霉的谢小公爷恼羞成怒,捂着满嘴横流的鲜血下令紧闭院门,附近巡逻的捕快把怡香苑围了个严实。
结果没搜到刺客,却不小心撞见左相顾西陌正与夫人“调情”,当即不欢而散,谢小公爷掉了两颗门牙的事也便不了了之。
关于顾西陌,景炎国民间早有形容,“有美一人,晔兮如华”。
传说左相大人每次出府必定收获掷果满车,左相府邸门口砖缝每日可搜出情书数封,顾西陌一张画像在市场上价值堪比奇珍,无数闺阁小姐将之悬挂床头寤寐思之辗转反侧……
美貌难得,尚未婚娶则更是吸引人了。
然而风流华艳的左相大人竟已有妻室。以上劲爆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帝京所有八卦界人士纷纷出动,事实证明,社会舆论以及八卦组织的力量在任何时代任何世界都是不容小觑的。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无数闺阁小姐仰天含泪默默无言,自觉终身遗憾。
而作为事发现场的怡香苑,上述最后一条消息传出的半天之内,门槛已被闻讯跑来打听的、爱好八卦的各色男女老少狠狠踩烂。
八卦传得满天飞的时候,八卦的两个中心人却仿若无事地各自维持着正常状态——左相大人优哉游哉坐在窗边修指甲,笑得讳莫如深;而叶爻——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叶爻,什么八卦没听过?什么场面没见过?一切都是浮云。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此刻她正站在顾西陌的府邸门口,托着下巴,眼神淡淡看着拦住她的门口护卫。
“你确定不让我进去吗?”
门口护卫坚定点头。主子交代过,这些天所有来访者一概不见。
叶爻一扯嘴角,冲着院子大声喊:“顾西陌,你的衣服忘在我这里了!”
说完她手一扬,一件织工精致质地奢华的雪青色锦袍在她手中随风张扬,无数行人闻声立即侧目而视,有眼尖的看出那是左相大人常穿的一件外袍,神情有些古怪。
那护卫看着叶爻一副脸皮比城墙还厚、无所谓的样子,险些弯腰吐血……
叶爻直接无视,面色坦然大步而入,留下那护卫独自在风中凌乱。
刚一进院门,迎面而来面容质朴的高大护卫首领,冲着叶爻微笑一揖,“我家大人料到姑娘必然回来,命我在此等候,姑娘随我来。”说完一眼看到叶爻手中那衣服,眼角忽然一抽。
叶爻一点头,算是还礼,跟了上去。
左相府邸装饰华丽,布局精巧,有玲珑曲水、亭台楼阁,道路曲折回环,小径通幽,可看出府邸主人是个心思细腻、胸藏沟壑之人。
穿过一道九曲回廊,一方别致清雅的院落出现眼前,正值清秋时节,院落两侧高大梧桐叶片融金,阳光洒落期间,风吹叶落,美不胜收。
一扇敞开的轩窗前,那人闲闲支肘而坐,正笑盈盈抬眼向她望来。
他只随意披了件玄色长袍,内着素色中衣,隐约可见颈侧肌肤莹润,墨玉般的长发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高束而起,只任其流水般倾泻垂落,滑落衣袖上方露一抹玉琢般精致的手腕,诱惑天成。
叶爻淡淡扫了一眼,手一扬,华贵锦袍凌空飞出,罩向那人脑袋,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对方笑吟吟的声音:“娘子也有件东西落在为夫这里,你……不准备拿回去了吗?”
那语声低沉魅惑,听得人心神一荡。
叶爻一震,猛然回头,目光炽烈灼人。
时间倒回到前一天晚上。
是夜,漆黑的云雾笼罩在怡香苑上方,秋风凛冽,卷动着月光里翻滚的云层,云随风动,台阶上一滴滴坠落的清水倒映出月亮的影子。
一道黑影利剑般在屋顶上飘过。
夜色如浓墨,那身影却狸猫般轻捷,从窜起到落下、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只有轻微的衣袂带风声,可见一身不错的轻功。
悄无声息地在屋顶上站住脚,轻而缓地蹲下身,叶爻轻轻吸了口气,凝神细细听着周遭动静。
秋风寂寂,只能听到下方怡香苑的雅舍内尽兴男女之间暧昧的调笑声。
叶爻清水般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心中却微微放松,拽下面罩轻轻舒了口气。抬眼望了望远处。那里,谢小公爷已经开始四处搜查“刺客”。
她唇边一抹讽刺的冷笑。
只有她知道,谢君桓如此心急火燎根本不是在找什么刺客,他是在找灯光尽灭那一刹那突然从他身上丢失的罪证。
只要越过这一排房屋前方那道高墙,她就有把握把从谢君桓身上偷来的信送出去,那是谢君桓写给张家老汉的信,信中强迫张老汉将女儿抵押给他,是他以讨债为由勒索民财、侵占民女的罪证。
叶爻来帝京找人路过,对此向来看不顺眼,便插手管了这事。
月光淡淡,照亮叶爻轮廓分明的脸庞。
那眉目极清晰,脸庞清瘦、眸如清水,泛着冷冷寒光,薄唇抿成一线,一张利剑般带有紧致锋芒气息的面孔,此刻在月色下反倒生出几分清秀柔和。
她身上黑衣紧致,腰带扎束得极利落,脑后飞扬的长发只简单地高高竖起,深黑的衣袂被风轻轻拂动。
一片泛黄的树叶轻盈飘忽地坠落院心。
叶爻屏住呼吸,轻轻纵身,脚尖及地和落叶一样轻。
忽听“嗖——”地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急射而至,叶爻心头一惊,来不及回头看那寒芒来向,电光火石间咬牙旋身,,那道寒芒与她擦身而过,一截黑发悠悠落地。
还不等她喘息,那件雅舍的窗子忽然从里面“啪”地一声打开,劲风扑面而来,叶爻看也不看,身子迅捷飘然退后,这才终于看清身前追着自己的是数枚精锐小巧的银色飞镖,其中一枚正射她鼻尖,只有寸毫的距离,可见出手之人不仅心狠,而且精于算计,呼吸之间已在屋内判断出她所在方位,先发一记试出她的反应,摸清她的躲闪方式及习惯性的反应后,继而将她一招逼至绝路。
这究竟是何人?
叶爻连眼都不敢多眨一下,仓促间下巴微扬。身子微微后仰,同时嘴一张,已将那近在咫尺的银镖衔在口中。
黑暗中女子的眼眸犀利却平静,身材纤细而笔直,硬而黑的发丝散在风里,贝齿间紧紧咬着那枚飞镖,身形虽在倒退,但她的手却已按在了腰间断剑上,全身警戒却不慌乱,那样子看上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冷冷注视着对面此时已大开的窗户。
似乎有谁饶有兴味地“咦”了一声。
叶爻此时已干脆利落地抽刀、挥落、击镖,几个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挥舞着的短剑在月光下形成一道道弯曲的明亮的弧。
银镖落地,发出一声声清脆的轻响。
然后,归于平静。
院落静寂,对方似乎暂时已不准备再对她动手。
叶爻却动了,
短剑如一道流光,霜雪般刺向记忆中方才声音传出的方向,杀气凛冽。
她十分清楚,如果对方将她的事泄露出去,那么,即使对方现在不杀她,倘若让身为小公爷、骄纵跋扈的谢君桓知道了,将有更多的人无辜的因她而死。张老汉一家首当其冲。
人心险恶,此刻虽不知对方身份,但她不得不有此一防,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此刻回去,才有探知对方真实目的的一丝可能。
握紧了手中锋利的短剑,叶爻忽然感到手心一丝细密的冷汗,气氛紧张到连风拂过草叶叶尖的轻响都清晰可闻。
她忽然有种莫名的奇怪的感觉,却不是因为那杀气。
一步、又一步、向前走去。
一双手臂忽然从她身后伸出,轻轻拥住她,指尖温度冰凉如玉。
几乎就在同时叶爻已经不假思索反手一剑向身后刺去!
能在这种时候全然不被她发觉地靠近她的人,至少不是朋友!
那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好似全然没看见那雪亮的剑光,不知有意无意身子一偏,恰好闪过了那短剑剑锋去向,又微微俯身,温热带着一丝酒香的吐息灼热地扫过她后颈,低沉的语声夜风般温柔地响起:
“姑娘,良辰美景,花月宜人,你……从了我可好?嗯……”
朦胧月光将两人身形映在青石板上,叶爻仓促间只能看清那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
这是哪家的酒鬼酒后乱性了?
叶爻第二剑已经刺了出去,同时右腿飞起踢向那“酒鬼”,冷冷道:“我帮你醒酒如何?”
握剑的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抓住,力道不大不小,她却怎么也睁不开,她终于抬眼,目光泠泠如霜雪,怒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