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里呼吸机的湿化器咕噜咕噜地翻腾着泡泡;注射泵在缓慢移动柱塞,按照预先设定好的速度和程序向管道里推入药物;德尔格呼吸机在嘟哒、嘟哒地工作;自动吸痰器偶尔会嗡嗡嗡地响起来,疏通已经窒息的呼吸道。
血气分析仪、血氧饱和度检测仪、心电图机等各种设备通过有粗有细的管子和导线连接在一个人的身上。代表心脏还在跳动的波形信号在液晶屏幕上起伏不定地显示着。
大概是使用了镇静剂,那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被拆碎的玩具,等待着被修复。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在呐喊着要继续活下来吧,但在医护人员的眼里,他已经没有任何修复的手段了。
如果撤掉维生系统的话,床上那瘦的像一副骨架一样的人大概会在几个小时内走完生命里最后的路程。
曾经有一个医生在他自己的微博里说过:“我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地狱,但如果有,应该就是ICU里的这个样子吧。”
张洁就站在ICU的外间屋,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盯着这恐怖的令人发狂的画面。她的面色苍白,神情茫然而无助,尚显稚嫩的肩膀微微抽动,发出无声的抽泣。
“好了,这里只能探视五分钟,你得离开这里了。”护士机械而冰冷地按照制度要求她离开。
“离开……让我去哪里?不,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请您遵守医院的制度。”
“不!我不要走!”
“您这样会干扰到我们正常的护理和治疗的……”
“……”女生没有任何反应。
“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护士的语调明显提高,声音也大了起来。
“……”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中那可怕的画面,画面的中央是那个瘦骨嶙峋浑身插满了管子的人。
“您必须马上离开!”护士几乎是大喊了一句,然后走到张洁和观察窗之间,用身体去阻挡她的视线。
医生在值班室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喧哗,立刻赶了过来。
他看了看情况,说:“我们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们向你保证,就算你不在这里,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照顾里面的患者的。而且,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马上回家去准备治疗所需的费用。费用不能到位的话,医院的治疗会向低费方案转变,很可能会导致患者转入普通病房。”
医生说话的语气虽然很有礼貌,但实质上却是“赶紧交钱,否则人就完蛋了”这样的冷冰冰的内容。
“啊,治疗所需的费用……,没钱的话,你们是不是就不治了?”张洁被医生的话拉回到现实世界。
“呃,这倒不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是什么?你们也会治疗的,对吧?”
“嗯。我实话实说吧,如果没钱,医院只会选择费用最低的治疗方案,基本上来说,就是……”医生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就是不再积极施救了。”
天青色一样晴朗的少女此时容颜憔悴,泪花攒满了眼眶,马上就要滴落。她咬了一下嘴唇,嘴唇上血色尽失。
“是钱的原因啊……我知道了,我马上走,我会把钱交上的,请你们一定要照顾好我爸爸,求你们了……”
“好的,请相信我们,ICU里是24小时特护的,我们会像你站在这里监督着一样,好好照顾患者的。”
少女忍住泪水,深深地弯下瘦弱的身子,向医生和护士鞠了一躬,“那就……拜托你们了!”
张洁回到了她和爸爸租住的小房间里,打开家里存放重要物品的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有户口本、一个存折、爸爸的身份证和妈妈离去时留下的一个硬币大小的环形玉坠。除此之外,连一元钱都没有。
破破烂烂的存折上打印着的余额是120元。
张洁呆呆地看着这个数字,医生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每天大概要几千元左右……”
她打开自己的粉色小钱包,这个钱包是爸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见没有什么地方损坏,她就把它洗刷干净一直用着。
她再次数了一遍里面的钱,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这个粉色钱包里的钱她记得很清楚,1490元。
明天去把存折里的120元取出来,总共就会有1610元了。
“每天几千元……每天几千元……每天几千元……”医生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张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开始嚎啕大哭,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谁也看不到的家里释放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爸爸……呜呜呜……”
“妈妈那么早就走了,现在……现在爸爸你也要走吗?你也不要我了吗……呜呜呜……”
“不可以的!你不可以这样!呜呜呜……你不可以把我一个人扔下的,呜呜……你当初明明答应了妈妈的,要陪伴我长大的,呜呜……”
“我还没长大呢,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
“你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不会的!”
“爸爸不会这样的,爸爸你一定不想离开我的,爸爸你一定是在坚强挣扎着和死神在搏斗吧……”
少女的心里又浮现出那个瘦骨嶙峋浑身插满了管子的人,画面里尽管他一动也不动,但心电图监视器上的心跳曲线却始终在努力搏动着。
“爸爸,你再坚持一下,接下来要靠我了,你只要在那里和死神搏斗就可以了,不要输就好!一定不要输,外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我要用一切办法来拯救你,你等着我!”
性格倔强的少女在大哭了一场之后,止住了伤悲。她不再哭泣,看了看屋子里爸爸捡来的破烂家具,哪件也卖不出什么钱。家用电器也只有台灯和手电筒,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了。
她想了想,把妈妈留下的环形玉坠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对不起了,妈妈,这是你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必须把它换成钱了。我相信妈妈也会答应我这么做的,对吗。爸爸的生命是我们现在更宝贵的东西。”
“妈妈,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务必帮助爸爸摆脱死神的掌控。”
“妈妈,如果能拯救他,我不在意自己付出什么。”
“妈妈,请务必达成我的愿望,请你守护他。”
“接下来,我要去找钱了,我一定要拯救他!”
清晨,整整一晚都几乎没怎么睡眠的少女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早早的就离开了破破烂烂的家。
夏季清晨凉爽的微风,让人们暂时忘记了酷热即将到来。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张洁驻足而立,眼前行色匆匆的路人,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
老家是在一个偏远山区里的小山村,偏远的连电都还没有通到。父母都是连小学都没有读过的人,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走出了大山。
由于没有文化,他们只能在县城里干最苦最累的活,却挣不够租房和吃饭的钱。他们互相鼓励着、支持着,终于坚持了下来,然后在县城里相恋、结婚、生子。
自己在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回过几次老家,之后对那模糊的小山村就再也没有了印象。父母在县城里租住着快要被拆掉的廉价破旧小屋,靠打短工的微薄收入硬是供着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
所以自己从社区里的民工子弟小学开始,就一直用优异的成绩回报他们。就算离开县城,进入了省会的重点高中,周围的同学都是来自全省各地的顶尖学霸,自己仍然保持着班级前三名的好成绩。
可是,现在看来,再好的成绩也换不来轻飘飘的纸币。中考结束的时候,自己本来是要撕掉省重点的通知书,走向社会去挣钱的。结果差点儿挨了爸爸的打,只好花着他打零工、捡废品挣的钱继续去读书。
自己一直在内心里责怪着爸爸酗酒,可是自己很少想过爸爸的难处啊。
张洁想着想着,心里微微发酸,眼圈又有些发红。
“不要这么脆弱,现在你自己就是支撑着这个家不崩塌的唯一支柱了,坚强起来,你能做到的,去想办法,努力想办法吧!”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
钱!钱!怎么才能找到钱呢?
先把妈妈留下的玉坠卖掉吧,也许能卖上几千元呢,起码就够一两天的治疗费用了吧。重新坚强起来的少女乐观地想着。
可是,去哪里卖呢?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连一家典当行都没有。
她只好凭着记忆来到了一条专门买卖古玩旧货的街道。
这条街道上有好多一个挨一个的地摊,沿街也有些规模大一些的商铺。售卖的有古籍字画、旧书刊、玛瑙玉翠、陶器瓷器、中外钱币、竹木骨雕、佛教信物、民族服饰、文革遗物等。这些东西往往是真真假假、鱼龙混杂,没有经验的人大多入手的都是些假货。
“老板,您看看,我这个玉坠能值多少钱呢?”张洁不敢去地摊,她走进了一家沿街的店铺。
“哦,我看看。”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有些谢顶,脑袋正上方几乎没剩下多少头发了。他拿起放大镜,对着光源看了看那玉坠。
张洁目不转睛地盯着秃顶老板,心里紧张万分,就像囚徒正在等待法官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