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月来宜诸岛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里只见得四方墙垣圈出的巴掌大的天和墙皮剥落的院子,院落窄小又潮湿,能找到一篷甘草供晚间睡觉是仇月每天最大的幸事。
她是浣砂坊的下等奴隶,清洗甄选那些男奴们淘来的丹砂是她每天的工作。
四更起作,月升才息,每日里受着鞭挞催赶,满身的新伤旧患。
只因丹砂是要供往道观,所炼之丹供皇宫内廷、达官显贵,稍有偏差,经手者便会人头落地。
不过仇月不用担心自己会有人头落地的一天,“永世为奴,受尽折磨而终老”,这是十年前的圣旨,父皇的旨意谁能改变得了?
“仇月!怎么又是你在偷懒!”
稍一走神,一鞭子抽在后背上,明晃晃的一道血痕,本该是火辣辣的疼,可仇月已是习惯了,身子只是冷抽了一下,便默不作声的低下头继续浣砂。
“别成天做你的白日梦了,奴隶就是奴隶!你要是金枝玉叶的命,早就不在宜诸岛了!”
这是浣砂坊的管事李媪,心不顺的时候最喜欢奚落的人就是仇月,今天大概是上面又克扣了她的工钱吧,就又站在院中央指着仇月的鼻子就骂个没完:
“下贱东西懒骨头!你以为你勾搭个汉子就能出去么?沐公子也就是玩玩你罢了,还当自己是名妓头牌怎么着?我告诉你,就算是沐公子真喜欢你,你也出不去!先帝爷的圣旨谁能违拗?”李媪奚落得嘴角直冒沫子,一边还用袖口扇着凉风。
沐公子,年及而立,貌不沾尘,是可以自由出入宜诸岛的达官贵族之一,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身份。
在宜诸岛,从下等女奴到上等的制砂师,凡是女子,没有人不倾慕沐公子,包括李媪的三个女儿。
而仇月思路的重心却不在这:先帝爷?
“先帝爷?”
父皇驾崩了?
她对父皇最后的记忆是八岁的时候了,年少之时的记忆就像在水面上挥笔作书,瞬间模糊成一片混沌。
模糊的轮廓,模糊的眉眼,模糊的童年欢笑,模糊的紫藤萝漫秋千架……
一瞬间的震惊之后,仇月恢复了她一贯的麻木。
童年,她唯一印象深刻、且清晰记得的只有那场大火。
熊熊大火映得京城半边天空都是稠红的焰光,浓烟滚滚,几乎连日头都遮蔽得黯淡无光。
一连三日的大火,把大衡国最大最华美的皇家苑囿宁月宫烧作一片焦土。
那也是父皇下的圣旨,烧的是她母妃的寝宫,亦是她的童年。
“你还不知道吧?一个月前先帝就驾崩了,举国大丧,百姓缟素。”李媪扇着凉风说着风凉话,“也是,你一个浣砂坊的贱奴,成日不出去,什么都不知道,朝廷也不用你这样的人行缟素之礼,忒晦气!”
晦气……
说到这个字眼,仇月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她最忌讳的就是这两个字。
母妃被赐死因为晦气,寝宫被烧因为晦气,驱逐她到宜诸岛也是因为晦气,甚至沐公子毅然决然的离去,应该也是因为她和她的母亲都被认作是魔女,是晦气之人吧?
真的不明白,衡国究竟是太迷信还是什么?
一个晦气,就能毁了一切。
如果她是一国之君,她一定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人由天定,命由天命。
只是,她恐怕没有这个机会吧。
仇月自嘲的笑了笑,继续低下头浣她的砂。
手指因成年在水中早都起了泡,泛白的水泡被朱砂染出淡淡的粉红,仇月却依旧把手浸在水中,浣着那些可入药的丹砂。
都死了,她便更要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是当个贱奴。
一抔砂成,正要拿进内室给掌事人,浣砂坊的大门“哐当”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个穿着枣红宫服、戴着高角羽帽的人——这是个太监。
仇月转过身看了看,并不觉得奇怪。
宫里的人常来,多半是来验砂,毕竟宫中尚服丹药,宜诸岛虽离京城遥远,却是国中唯一产砂之地,甚受重视。
饶是这样,仇月还是放下丹砂走了回去,在老太监拿出一轴圣旨的时候,她和众人一样齐齐跪下。
老太监清了清公鸭嗓,宣道:“銮月长公主接旨——”
仇月抬头看了一眼。
有的时候,宫里会派人看看她,她作为不祥之人,他们要来看看她在这里赎罪是否还算老实,稍有抗逆,就要受一顿教训。
可是每一次不过是例行公事,偶尔有圣旨也称她作“罪人仇月”,而不是“銮月长公主”。那是在她被勒令改名之前的闺名,很好听,姓楚,楚銮月。
仇月定了定神,恭声说道:“民女听旨。”
既然那样称呼她,她也就没有再自称罪女。她从不认为“晦气”算是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乃先帝幼女,金枝玉体,久居宜诸岛,实乃明珠蒙尘。朕今登基,举国大赦,特许长公主复位回宫,赐金铭,赏闺苑,以尽兄长之念,全皇家之伦。钦哉——”
仇月愣了好半天,直到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又唤了她一声“銮月长公主”,她才迟钝的把那轴明晃晃的圣旨接过来。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仇月坐上四帷宫车的时候,她望着身后逶迤的车马,蜿蜒的车辙,依旧处于半蒙圈的状态。
在宜诸岛呆久了,外面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接她回宫的皇帝是谁,她也没有去问,十年了,就算别人告诉她皇帝是哪个皇子,她也不认识,不记得。
可是,她没有背景,没有母妃,没有母家的家族势力,皇帝为什么要接她回去呢?
她的路就像此时的晨雾,一片的冥茫不清,车子混混沌沌的走着,带动的车内的所有陈设都微微的摇晃——唯一清明的只有她的心。
不管别人的目的是什么,上天既然给了她自由和重获新生的机会,她便要活得像个样子,为了母妃,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