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月后,相国府寿宴,庭院里鼓乐伴奏,戏班唱着喜庆戏文。
开了几十席,正堂坐着男客,里间坐着女客,按着礼法规矩,嫡妻嫡女们围了几桌,彼此说笑着。
蒋潋给宋氏布完菜,便搭起话:“前几日舍弟去了趟西溪县,西溪盛产珍珠而驰名,上等珰珠一粒千金,要不是价格不菲,我倒想备上一颗,日后制成念珠。”
宋氏道:“谁说不是,之佩知道我信佛,去年特意去西溪买了一颗大如龙眼,又无瑕疵的珍珠当念珠,加上佛头、背云的珠子,足足花了四万两银子。”
蒋潋连连称赞:“宋大人真有孝心。”
宋氏忍不住咯咯笑:“倒不是自夸,之佩确比一般孩子要贴心、懂事。”
听到这儿,郑青菡啜着茶,隔着里间的黄梨木镂空屏风向正堂望去,宋之佩和蒋慎坐在一桌,两人谈笑自若。
瞥开目光,郑谷绥正和同僚一起品鉴寿联,一脸喜笑颜开。
搁下茶杯,郑青菡嘴角勾着冷笑。
趁现在笑的出,好好笑吧!只怕一会,连哭也哭不出了。
正想着,府里喧嚣四起,正厅涌进一列刑部侍卫,领头的是刑部尚书王荣。
郑伯绥眉头直皱:“王大人,你们刑部的人夹棒带刀往相国府里闯,没见办着寿宴吗?”
“滋事体大,下官可顾不上相国的面子。”
郑伯绥心头冒出火,阴沉着脸:“京都出了什么大事,有劳王大人亲自出马,跑到相国府撒野?”
王荣口气硬邦邦:“下官秉公执法,并无它意。”
郑伯绥横竖打量他,想不通一向甘于平静、不争不问的王荣为何今日一反常态,变得这般难说话。
王荣环顾四周,道:“相国大人,烦请府里沈姨娘出来,下官要带她回刑部问话。”
“何事?”郑伯绥脸上现出怒容,但是很快收敛了。
“事关重大,下官现在不能说。”
郑伯绥不屑冷嗤:“相国府的人,岂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恕下官得罪。”王荣朝着待卫手一挥,强硬命令:“进去把沈姨娘带出来。”
“你敢!”郑伯绥霍地生出愤然。
王荣一改平日淡泊性情,铁口直断:“大人若想干涉刑部执法,不妨找圣上讨个旨意,要没旨意,刑部必须把人带走。”
郑伯绥身形僵了僵,转而目光一冷,相国府的内卫瞬息剑拔弩张,局面一触及发。
两人对峙,旗鼓相当。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感。
众人神慌之间,听到轻柔的脚步,郑青菡从里间缓缓走出,谪仙一样的人物,腰束金色缎带,织绵长裙拖迤三尺,显得分外摇曳生姿,如白梅馥放,撩起一室氛氲。
目光聚集她一身。
“大人。”郑青菡欠身行礼。
王荣看着她,眼光一亮:“我正在办差事,小姐有话要说?”
郑青菡故意等事情闹大了才出面,顿了顿道:“大人不说明事因,一来就把寿宴搞得鸡犬不宁,实属小题大作。”
满满的责怪,颇有几分火上浇油的气势。
王荣面部一震,瞪大眼睛。
要出事!看着侍卫手中的剑,不远处的蒋慎暗叫不好,一骨碌拦到郑青菡的身前:“王大人,青菡深居内宅,有口无心。”
蒋慎的背像面墙,遮挡了视线,却严严实实护着她。
难道是怕王荣发飚,他跑来替自己挡灾?
郑青菡不禁有片刻的困惑。
正想着,却听王荣道:“她的话不中听,但有几分道理。”
蒋慎挺直背脊,准备承受滔天怒火,谁知竟等来这么一句话,他有些不敢相信。
宁愿把事情闹大,连郑伯绥面子也不给的王荣,怎会变了口风?
他顾不上细想,庆幸危机暂除,回头睃见郑青菡暗示的眼色,知趣站到一边。
郑青菡道:“王大人,事情已经闹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您再想把人带走,总要说个缘由。”
“事已至此,我便如实相告。”王荣道:“细说起来,此事跟小姐也有相关?”
郑青菡凝眸:“我一个深居内宅的人,能摊上什么事?”
“小姐手下可有个管事,名叫唐昭?”
“确有。”她回道:“我刚从沈姨娘手中接管了母亲的私产,派唐昭去各地熟悉帐目。”
“小姐慧眼识人,唐昭确是查帐的行家,三下五除,就帮小姐揪出了内贼。”
郑青菡面露惊色:“大人言重,各地私产全由沈姨娘打理,她这些年尽心尽力,我从来没置疑过她的能力,唐昭也只是交接帐目,何来查帐之说?”
“小姐宅心仁厚,被歪心邪道之人欺骗还不自知。”王荣问道:“小姐的店铺全在闹市,五间门面的绸锻铺子,一年才三百两银子的入息,不觉得稀奇吗?”
“怕是生意难做。”郑青菡幽幽叹气。
“并非生意难做,而是内鬼私吞钱财,唐昭查帐有术,各地铺子的掌柜和采买自知理亏,全来府衙自首,说是年年做假帐,九成的入息全未入帐。”
郑青菡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郑伯绥差点跳起来,脸色阴沉的可滴出水:“王大人,无凭无证可不能血口喷人。”
王荣道:“花了半月时间,证据、证人、证词全收集齐全。要不然,下官也不敢来相国府要人。”
此事太不寻常。
刑部秘查了半个月,竟一点口风也没外露,等到要来拿人,已经证据确凿、胜券在握,像是早就计划好了。
郑伯绥不禁汗湿重衣。
郑青菡把他表情尽收眼底,嘴角泛过稍纵即逝的冷笑。
王荣步步紧逼:“相国大人,沈姨娘一介婢妾,长时间欺瞒主子,私吞大量钱财,按律应当收监量刑,下官依法行事,并无不妥之处。”
沈姨娘什么时候得罪了王荣?看他的样子,非得致人于死地才会罢休!
郑伯绥老谋深算,扭头看了郑青菡一眼道:“王大人,婢妾要真私吞了青菡的私产,那也是相国府的家事,只要青菡不追究,刑部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姐,不打算追究吗?”王荣问道。
郑青菡语音踌躇:“刑部依法执事,要审要捉自当听王大人的,我不敢有主意。”
推的一干二净!
郑伯绥语塞,心里万分不爽,可自己身份摆在这里,只好强压着怒气。
“相国大人,下官还有一事没说。”王荣入井下石:“沈姨娘把私吞的银两存在钱庄,刑部查实票号,半年前同一天取出,拿到精工坊打造了一尊五米高的金陀佛,送进宫里给太后娘娘当寿礼,当时宫里全夸如妃娘娘手笔大,现在仔细一推敲,原来是拿私吞的赃款给置办的,此事要让太后知道了,不知会如何想?”
东拉西扯,还牵连出沈姨娘的女儿如妃,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越发耐人寻味。
若说有人故意安排,此人心思也太深、太黑、太周全。
郑伯绥脚底冒出寒气,不禁周身一抖。
王荣不冷不热道:“相国大人,刑部能把人带走了吗?”
闹得太大,围观的全是勋贵人家,郑伯绥垂目想了一会:“许是各地铺子的掌柜和采买受人挑唆,故意编排陷害,单听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为信。”
“又不是一个、二个,各地铺子几十号人,怎会合起伙来陷害一个妇人?”王荣淡淡道来:“板上订钉的事,相国大人偏坦的也太明显。”
郑伯绥何等身份,一般官员等闲不敢招惹,王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话里句句藏针,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还不把沈姨娘押送回刑部!”王荣的声音在大厅回旋。
郑伯绥眼里是阴寒的光点,看着刑部侍卫把沈姨娘从里间拉出,猛一掌重击在宴桌上,震的陶瓷酒具纷纷砸落,尖利碎片扎在脚背,一阵生疼。
郑青菡心里暗笑,淡淡道:“父亲,气大伤身,别为了小事伤了自个身子。”
“你……。”郑伯绥指着她责斥:“你到底是木鱼脑袋还是故意害她,方才若肯不追究,我也不致于被刑部牵着鼻子走。”
“刑部有证有据,姨娘怎么可能轻易脱了关系?”郑青菡施施然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女儿也是为大局考虑,为父亲考虑,为整个家族考虑。”
郑伯绥一愣,原本想训责她一场,此时却一点火气也发不出来。
沈姨娘私吞钱财,已经是明面上的事,王荣敢在相国府放肆撒野,必定胸有成竹,要想撇个干净,怕是难上加难。
在郑伯绥眼里,一个妾室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在宫里的女儿如妃。
如妃要在后宫站稳脚跟,就不能沾上一点麻烦事,要是被牵扯上半分麻烦,免不了被宫里别有用心的人算计。
一旦从宠妃的座位上跌落,就像从九阙天上掉进人间地狱,荣华富贵遽失,相国府也将失去最强硬的砥柱。
郑伯绥的高颧骨颤了颤,一下了拿定了主意,要真被王荣这条疯狗缠上了,只能舍下一块肉,没必要跟疯狗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