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蛮小小年纪却三天两头惹事,不是打破东家的水缸,就是弄坏西家的烟囱,挑马蜂窝蛰人,装鬼吓人,往仇人瓦盆里屙屎,在狗尾巴上系鞭炮……,劣迹斑斑,乌龙村人本就厌恶他,如今见他在人人视为圣地的龙王庙里撒泼,得罪了庙祝不说,竟然还要打龙王爷,都越发嫌恶他。
朱九斤吓得够呛,躲在庙后的茅房里半天不敢出来,众人费尽心思才把他唤出来。
此时的朱九斤衣裳不整,鬓发散乱,一张脸惨白的像粪坑里的蛆。他没看到王蛮,心头稍安,却瞅见站在人群中一脸尴尬的王泰,立马跳将起来,骂道:“王泰,你养的好儿子!你……你……”他身为庙祝,就连一村之长方毅都要敬三分,今天被一个九岁小孩追打,真是奇耻大辱,说到后面,气得全身发抖。
王泰赔着笑脸,连连打揖道:“小孩子年少不懂事,请庙祝大人原谅!我这就回去,捆了他来赔罪。”
“别!我可受不起!”朱九斤讥讽道:“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
王泰说:“我教子无方,罪过大了。可他仍是小孩子,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我同他一般见识——难道还是我的不是?”朱九斤面色铁青。
“这……我……我不是这意思!”王泰急切地说道:“我不会说话,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回去抽他,只求你老能宽恕……”
“获罪于天,岂可祷!”朱九斤打断他的话,恶毒的道:“你儿子这般暴虐,将来必不会善终。”
王泰不禁变了脸色,怒道:“朱九斤。我看你年老,尊你敬你。这龙王庙兴建我王某也出资不菲,你平时但有所求,我也是虔诚回应,从无拒绝。这次还愿,你说要三牲我就办三牲,从无二话。我王泰待你——可不薄啊!我儿年少不经事冲撞了你,你怨他也就罢了,你咒他作甚?我儿子若有差池?我不会放过你。”
他对儿子的感情极深,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到如今,都倾尽了他的心血。他总认为儿子将来必能出人头地,是以对他期盼很高,此时见朱九斤对儿子口出恶语,身为父亲如何能忍住。
“你混蛋!你父子俩都是混蛋!”朱九斤恼羞成怒起来,嘶吼道:“你走,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你……”
紫脸膛汉子见雇主与人纠纷,赶紧过来劝架。
众村民起哄,“走罢!这里不欢迎你!走罢!”
王泰勃然大怒,冲众村民吼道:“你们凭什么要老子走,老子出的钱最多,你们凭什么!”他瞪着眼睛就待冲上去理论,却被紫脸膛汉子紧捥住。
朱九斤见他脸涨得通红、面容狰狞,被吓得连连后退,做不得声。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出钱多了不起,就可以打龙王了?”
“有种出来说话,躲在角落里不算好汉!”
“你神气什么?你算什么东西?”嘲弄声又起。
王泰就待奔向人群中揪人,紫脸汉子怕他吃亏,使了个眼色,几条大汉上前帮忙把他拥走。
赶走了这对父子,村民得了胜一般,哄笑不已。
王蛮不敢回家,躲在村中树林里挨了一下午,终于忍不住肚子饥火。于是小心回家。
到了院门处,只见家中屋门洞开,烛火通明,王泰正端坐在堂屋的条凳上,愣愣得盯着庭院中的枣树出神,屋内烛光透出,照在他左颊,脸上阴晴不定。
王蛮心情忐忑,缩着脖子,硬着头皮踏进院子,心里哀叹,这次闯得祸大小,少不得吃一顿板子,一想及此,又站住了。
“你回来了!”王泰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淡淡的说道。
王蛮目光望定父亲,看不到一思异样,就好像没发什么事般,心中走越发不安,他知道暴风雨来临之前往住都是很平静的。
“跑出去一下午,肚子饿了吧!”王泰站起身,竟然微微一笑。
王蛮越发断定他爹准备揍他,他偷偷看向王泰的右手,那右手藏在身后,衣袖轻轻抖动,指不定正拿着木棒哩。
他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了。
“好了,吃饭去吧。”王泰摊开双掌迎向王蛮。
王蛮狐疑道:“你不打我?”
“打你作甚,有用吗?”王泰叹了口气,道:“吃饭吧,儿子。”转身,慢慢走进了屋。
就在这一瞬间,王蛮忽然觉得父亲老了许多,背已微微驼了,两鬓隐见灰白,他心中忽然间就涌出复杂的情绪,鼻子都酸了。他怔怔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屋。
屋内木桌上点着油灯,灯光里竟然有三菜一汤,五花肉、红烧鱼、麻辣豆腐与紫菜蛋花汤,香气熏人,令人食指大动。
王蛮有点诧异,家里已穷得叮当响,他都吃了一个月的地瓜饭与苦菜,这鱼肉从何而来?
王泰说道:“你吃罢。有什么事等填饱肚子再问。”
王蛮吃饭。王泰就在边上看。整一桌饭菜都填入他小肚子中,心想:“当年老道让我闻药气为我洗炼鼻子,以致我如今可闻到埋地三尺的药材。而那方子可洗髓伐毛,想必也有惊人妙处,不然何以阿蛮饭量日渐增多。”
王蛮把碗中汤汁都舔干净,看着他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王泰见他吃完,语重心长的说道:“儿啊!你心肠不错,嫉恶如仇,但有时过于冲动暴躁,往往铸成大错。你见蛇欲伤雏燕,出手相助,正是有除暴安良之心,是侠义之举,但是面对责难,就暴起伤人,这与害人的青蛇何异。若天下人谤你,你难不成要与天下为敌?天下万事万物逃不过理字,需要学会倾听。你仔细想想是这样吗?还有你虽不信鬼神,但要懂得尊重别人的信仰,能做到此点就算好的了。”
“ 阿爹我知错了。你打我一顿吧,我若叫一声绝不算好汉。”王蛮惭愧的低下了头。
王泰笑着摸摸儿子的头,道:“打你——是为了让你懂事明理。你既知错,又何必打你?”他与众人闹僵了以后,心思陡转,也觉众人嫌他恶他,此时与儿子竟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想想也觉好笑。只是王蛮不知道这出,不然必定会高兴的蹦起来。
“阿爹,今天怎么会有鱼肉吃?”
“你这一闹,人家都把祭礼退回来了,我腌了三大缸,够你吃好久的。”
第二日,王泰做完早饭,父子俩吃着,王泰忽然说:“阿蛮!你这么大了,要学会自立。阿爹等下有事出门,中午怕赶不回,这午饭就你来做吧!”
王蛮一听就高兴地说:“好啊!要不是你平时不肯,我早煮上了。”
王泰疼爱的看了儿子一眼,笑了。“你若做得好,阿爹准你出去玩,再不约束你。”
“好咧!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王泰吃罢饭就出了门,特地拿了一个毡帽盖在头上,出了院子,走过村道,来到一家大户宅院。
只见一排如烟绿柳后面是一堵粉白的院墙,上盖着红色泥鳅瓦,朱门上钉着杯口大铜钉,两只威武石狮子分坐阶边,院墙内高楼耸立,说不出的气派。
王泰敲动门环,顷刻间就有青衣奴仆来开门,一会面就笑着说:“你可来了,老爷正等着你呢。快随我来吧!”
绕过影壁,走过庭院,穿廊而到一间大屋前,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头戴六合纱帽,身着锦衣的老者迎来,“王泰老弟可来了,想死哥哥了。”
两人步入内,仆人奉上香茗,老者殷请王泰喝茶。喝罢,老者问:“老弟的家事可处理好了吗?”
王泰微欠身,回道:“托福!事办得差不多了!”
“银子,够花吗?”老者笑着问。
“够了。”
“那就好!”老者点头微笑着,拉开茶桌下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叠纸来,递给王泰道:“你看看这账单,可否对!”
“不用看。”
“我李长贵做生意公道,账是必须清楚的,你不看也罢,我念你听……”说着转头对身旁的账房先生,道:“老马你来算算……,他这个月从我们这赊走伏苓十斤、地精十斤、雄黄精二十斤、松香五斤、玄参、灵芝各二斤六两,银子前日借走三十两,总共……”他一边说,账房先生一面拨着算盘,他念完账单,账房也算好了账并把账本递给了东家。李长贵清了清嗓门,道:“嗯,总共……一百三十六两八钱,你核实一下。”说着把账本递给了王泰。
“对你老,我还有啥信不过的?你总不会讹我!你说多少就多少,不过……”王泰沉吟一声,抬起头看着李长贵,继续说道:“我之前说过了,我一时半会可是没钱还的,你说说变通之法吧!”
“好!老弟是爽快人。”李长贵拍了一下大腿,长身而起,满面红光,笑道:“我只买断你今后五年的所采药物,当然最少你也得向我供应十支不低于三百年药龄的何首乌或者等效灵药。我李某人也不会亏待你,每月三两工钱照样给你。当然,你随时可筹银钱还我,自然要算上利息与违约金。你意下如何?”
“好。成交!”王泰爽快的答应了。
两人签字画押后,王泰就起身出正门去了。马账房看着王泰瘦削的身子消失在门口,方转身向李长贵道:“老爷,三百两银子买十条三百年成份的何首乌,这笔买卖划算之极,但是老爷这时间定得过于宽松,五年太久了!”
李长贵轻捋着颔下的长须,笑道:“王泰为人我最清楚,论采药本事属他最大,不然何以人称‘首乌王’,那是夸他寻首乌的本事。只是他谨慎有余,果断不足,轻易不涉险入深山,不然成百上千的灵药都挖出来了,区区十条首乌算什么?此人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不愿受拘束,若得了灵药,必定尽早践约,无需担心。”
“老爷看人透彻,小人佩服!”马帐房恭敬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