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是宫里选定的道士做法事的日子。早在几天前各宫里都传开了。近日被闹鬼以及各种耸人听闻的骇人传言惊吓到的各宫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数着时辰盼望道士快些驱赶和镇住那些张牙舞爪的妖孽。
灰暗的天空上又开始飘着雪花,即使是这样一个让人盼望的好日子,天也不给个好脸,仍然阴沉着。各宫里都紧闭着大门,不敢有丝毫松懈。似乎担心妖孽被驱赶到自己宫里似得。偌大的皇宫一片寂静,长长的甬道上被细雪铺成白色。
此时,甬道上跑出一条歪歪斜斜的脚印,慌张杂乱地向前延伸着,一直到万安宫门前。一只手拍打宫门,一个扫雪的宫女开了门:“张公公,你老早呀。”
“早个屁,快领我去见你家娘娘。”张成匆忙地说道。
小宫女一看张公公一脸焦躁,忙吐了下舌头,心道这去了东厂当差,连脾气也大了,但明白他如今身份变了,不再是宫里供人差使的下等太监,摇身一变成了东厂督主的红人,便只好低眉顺眼地前头领路去了。
张成抬头看了眼天空,时辰不早了。从妙峰山到京城车马行程也就是三个时辰,高道长一行是卯时出发,眼看已到巳时了。法事将在正午开始。他看见秋月从游廊走过来,忙叫住小宫女,“你忙去吧。”
秋月看见张公公一脸大汗走过来,心下一惊。眼看今天这个日子她们姐妹就要脱离苦海,她和菱歌几乎一夜未睡,用狐族最古老的咒语祈福,生怕出了纰漏。这一早就看见张公公匆忙赶来,一种不祥之感猛地向她袭来。
昨日她们四姐妹本来是约好要在万安宫里聚会,但是只来了拂衣,左等右等不见绿竹,三姐妹很是诧异,又猜不出原因,只好作罢。今日一早,秋月便开始望眼欲穿等拂衣和绿竹,她俩人没等来,却等来了张成。
“张公公,你怎么来了?”秋月本来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见了康嫔再说吧,出大事了。”张成哭丧着脸说。
一听此言,秋月心里咯噔一下,脸变得煞白。秋月也顾不得礼节宫规了,张口叫道:“菱歌,菱歌……”
菱歌正在寝殿由两个小宫女梳头,由于她忘了交待,两个小宫女又给她梳起了高髻,她往铜镜里一看才发现。前日张成过来交待她们,今日要伪装成下等宫女的模样去和青冥汇合。她又不好责骂,只好想出头疾犯了,让小宫女把发髻散了,重新梳。
菱歌听到秋月惊慌的叫声,碍于两旁的宫女,只得嘴里怪罪着:“这丫头越发没了规矩。”话是说给两个小宫女听的,心里也已发毛,不出事秋月是不会乱了分寸的,身体便已站起来,对身边的梳头宫女望春道,“你们先下去吧。”
秋月跑进来,一眼看见两边的宫女,这才知道自己冒失,急忙躬身一礼,“娘娘,请你的示下……”
菱歌看两个宫女走远了,瞪了一眼秋月:“总是这么毛手毛脚。”菱歌看见她身后的张成,也是一愣。前日张成走时说没有大事不会再来这里,他是冒着风险来的。一个东厂的百户经常往后宫里跑,总是不妥。菱歌脸色一变,莫非真出了什么事了?
“娘娘,出事了……”张成咽了一口唾沫,舔了下干涩起皮的嘴唇,不安地说道,“昨日,绿竹犯了事,被打发去了浣衣院,听里面的小太监说是被人告发的。那个地方我呆了三个月,跟牢房不相上下。只怕是绿竹姑娘来不了了。”
菱歌和秋月面面相觑,秋月喃喃自语:“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事,为何早不事发晚不事发,偏偏就在昨天?就差一天,就差一天呀。”
“是谁告发的?”菱歌问道。
“听说是你们宫里的小琴。”张成咬牙说道。
“是她?”菱歌大吃一惊,“昨晚,尚宫里女官来了,传来口信,说是尚仪局缺人手,说咱宫里小琴耳聪目明,甚是机灵有意叫去听差,问我可否愿意。”
“那娘娘如何说的?”张成问道。
“我和秋月并不喜欢她,想着她走了图个清静,便答应了,原来……”菱歌叫道,“是她又择了高枝……”
“这丫头我早就看出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下可好,害惨了绿竹,我说呢,绿竹一来,她总是很热情又总是好奇地问这问那……”张成直摇头。
“你不知道,绿竹来这里都是偷偷溜出来的,这下可好,她把绿竹挤兑到浣衣院,她去顶替了绿竹……”秋月越想越生气。
张成叹口气,“我早说,你们要提防着点……”
“现在说这个还有何用,绿竹怎么办?”秋月几乎哽咽起来,“我这就去浣衣院……”秋月转身就走。
“回来,小姑奶奶呀,你别再添乱了。”张成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回来。
“张公公,你说怎么办,我们不能看着她自己留在这里,我们拔腿就走吧……”秋月焦心地说。
“现如今只能以大局为重,”张成劝道,“眼下是顾不上她,你们一会儿等到拂衣便去见青冥,从西直门进来的运水车正午后就要出宫,运水车是咱们的人,你们就藏身在车里出宫,听明白了吗?”
这时,那个梳头的小宫女急慌慌跑过来,进了门连施礼都忘了,结巴着回道:“娘娘,太,太后传懿旨……在,在大殿……”
菱歌呼地站起身,她被封为康嫔已是半年有余,除了见过一次皇上外,从未被太后召见过,连太后的模样都没见过,在这个离乾清宫最远的宫里,住着两位最不受皇上和太后待见的妃子,一个康嫔一个惠嫔,两人与世无争又自得其乐,一个嗜好耕种一个醉心针绣,两人也不参与争宠,怎么就招惹到太后了……传旨来了……
还是张成沉住气,他叫住菱歌道:“娘娘,不要紧张,不妨听听。”说着退到一旁。
秋月搀扶着菱歌走出去,与同样听到口信的惠嫔在院子里相遇,两人一同向正殿走去。太后身边掌事的陈嬷嬷早已等候在那里,康嫔和惠嫔疾走几步上前行礼。
“康嫔惠嫔,快免礼。”陈嬷嬷笑嘻嘻地上前道,“今个儿,太后高兴,在慈宁宫摆宴,传所有嫔妃到场,太后专程让我来看看二位嫔妃,说平日里这儿是太冷清了点,今儿个皇上也过来,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一会儿三清观的高道长做法,让大家去瞧个热闹,也好驱驱近日的晦气。”
惠嫔禁不住喜出望外,急忙向陈嬷嬷致谢,又令一名贴身宫女送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康嫔楞了半天,要不是秋月拉了下她的袖子,她仍然傻愣着。陈嬷嬷只道是平日被冷落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怜惜地道:“康嫔,太后对我说起你,说你柔嘉淑顺,克令克柔,甚是惹人喜爱呢。”
康嫔身子一颤,差点跌倒,一旁的秋月急忙扶住她。秋月看见菱歌面色惨白,内心也如刀割般疼痛,这一刻其实她同她感同身受,心情一下子跌进谷底,太后的懿旨等于要了她俩的退路。她挣扎着稳住身子,但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来,她等了大半年,唯一的一次脱身的机会就这么给放走了。她强打精神躬身一礼道:“谢太后想着妾身。”
陈嬷嬷点了点头,看见由于太后召见而让她们感激涕零的样子,也不由徒然感慨起来:“太后仁德呀……”惠嫔急忙称是,一旁小心地陪着笑。
“好啦,懿旨我也传到了,老身该回去交差了。”陈嬷嬷望着两位嫔妃,“你们也快快回去重新梳妆吧,”说着目光就盯在了菱歌的头上,“康嫔呀,虽说你在自己宫里可以随意一些,但也不能辱没了皇家的颜面,你瞧你的发髻,是不是太随意了些。”
“是,陈嬷嬷教导的极是。”菱歌强颜欢笑,硬是把眼里的泪水逼了回去。
康嫔和惠嫔送陈嬷嬷出了宫,回来的路上,惠嫔对康嫔道:“姐姐,一会儿咱姐俩一起去吧,也好做个伴,你是知道的,我与那些姐妹不熟。”
菱歌含笑答应了,两人就此告别,各回自己寝殿。
一回到这边,张成便从偏殿走出来,他已从两人面色上看出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就急忙问:“陈嬷嬷来干什么?”
“张公公,今儿一早我就听见乌鸦叫,”秋月哭丧着脸叫起来,“怎么办呀,太后要开宴会,传所有嫔妃到场,菱歌要去赴宴,我也得跟着去。”
“绿竹在浣衣院,我和秋月又要去赴宴……”菱歌惨白着脸,眼神发直地说着,突然瞪着张成和秋月,想到一件事,“太后要办宴会,那么拂衣,拂衣肯定也脱不了身,她也来不了。”
眼前的突变惊得三人都目瞪口呆,这么一算,四人都脱不了身,那么他们的计划……张成瞬间脸变成了灰白色,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只有一个人了,”菱歌眼睛盯着秋月,“只有秋月了,我去赴宴带别的宫女,秋月……”
“不,”秋月眼睛一红,眼里立刻溢满泪水,“不,咱们说好的呀,咱们姐妹四人一起来,也要一起走,走出这个鬼地方,回到咱们家乡,都说好的呀……”
“傻孩子,”张成突然说道,“菱歌姑娘说的对,只剩下你了,只有你能带着青冥离开皇宫,全看你了。”
秋月眼神发直,曾经魂牵梦绕的这个日子,眼看着在眼前变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她不停地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她终于喊出来:“不,要走一起走……”
菱歌一巴掌甩在秋月脸上:“秋月,你忘了来之前,咱们在翠微姑姑面前发的誓言了吗?你我命如草芥,如果能换回青冥郡主,咱们狐族便还有希望,咱们父母兄长的仇便有血偿的一天。”
秋月摇摇晃晃地站住,听了菱歌一番话,虽然心如刀绞,但也冷静下来,仿佛一瞬间长大成熟了:“菱歌,你别说了,我听你的……”
“那好,给我梳头吧。”菱歌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