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了,雾霭浓稠了许多,阴滞的层云也瑟瑟索索扭挤在一处,虽则无动分毫,却恰是好处地把那稀疏的残星与晦朦的弯月掩饰地毫无踪迹,整个天穹都好似被一层硕大的帘幕罩盖着,不透着缝隙,可并不显闷热,也只有些静静寂寂,潇潇肃肃而已。
伊语淇椅窗而立,思绪却如亿万的雾丝,在黑夜中辗转流离,她忽然间好似穿透了云层的藩篱,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清冷的夜里,同样是秋雨欲来的天气,蔺子衿自恃在大学中“文理”同修有些才学,便猫着夜于她家门庭前镌刻了一行诀别的文字,是一首诗,一时间村中老幼皆可吟咏……
那五言绝句《叹淇水》是这般说的:悠悠青史畔,淼淼碧波柔。共饮一方水,缘何作对头?
许我十年,自还两家太平!
她犹记得母亲发见这段诗文时雷霆大发,怒狠狠地冲着淇河对岸的方向叱了句:做梦!挥铲便要除了去!好在于镇中小学教习国文的父亲及时遏止了母亲草率的举措,方才使得这不成文的约守于淇水两岸肆传。
父亲究竟是以何种手段说服母亲的已记不得甚清了,大抵是说蔺子衿这臭小子于家门口留诗作一首算为挑衅,身作国学老师的他若不以其人之道回之,定会输了自家颜面,贻笑四邻。
虽则母亲也只教习工科,却也晓得此间的利害,何况伊家几代书香门庭,自然不可平生落了委屈,让一毛头小儿在鲁班门前拨弄斧头,成为笑柄,也便默许了那诗文的存在。
自那日起,父亲便下心思作和诗与之回应,可也并不知晓父亲是有意还是无心,时至今日也未弄出甚名堂来,久而久之,母亲心头的火焰也消歇了许多,此事也便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母亲当初已然当着亲邻的面前言说不与那狂妄小儿计较,若现下有心铲除自然会落了他人口舌,更作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故而母亲每每自门廊入了家门便窝着火气叱告她——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莫要听信了那人的巧舌,延误了一生!
她自当时时谨记母亲的教诲!
十年,人生容许有几个十年?况且这个狂徒哪里还记得当初这般豪言壮语,想必正与甚窈窕女子花前月下吧……亏得还等了他这些年时,不,她晃了晃头,她并未等过他,只是一心奔于事业,乃至忘却了人生未来这档大事!而已!
是的,她怎能将时光于这种人身上虚度,她微蹙眉梢,没来由地用指尖扫了扫落地窗镜上混沌的视野,也不再于这事上滥下功夫……
不多时候,闷沉的天幕上头便辗转洒落了点点雨露,只随风扬起,柔缓地在玻璃层上描摩出斑驳的影痕,视野愈发不明朗了,雨珠的频次也愈发快了些许,渐渐地与雾霭连绵一处,好似烟海。
秋雨细腻迂缓,柔丽从容,较之绵绵春雨多了几许雍容的气度,颇有诗意。
伊语淇喜好雨中闲行,便弃了车子,随性挑了柄花伞走出门去。
她的住处与杂志社并不很远,是一所中档的寓所,创业那会她便租在那里,也算是日久生了感情,待至杂志社生意日益景气,手头也宽硕了不少,她便一笔付了款子盘了下来,每逢有雨的日子,她就兀自张罗着花伞踱步回家去,也算作闲暇生活中的调剂。
她正满心期待地下着楼梯,一声轻柔的呼唤叫住了她,“语淇姐,你终于来了!”
声音儒雅细腻,像极了一缕风,春风!
她只停住步子,侧身把视线投递过去,楼道拐角那处正贴墙斜立着一位堪称俊美的少年郎——亮眼的新潮发式,炫彩夺目的蓝宝石耳钉,白皙艳冶的面庞以及唇角遥挂着的半弦月似的邪魅的微笑,无不昭示着主人玩世不恭,潇洒不羁的个性;
可知晓他的人并不被其外在假象所迷惑,他是京大文学系的高材生,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尽管通透迷人的眼眸里时常划过冷傲与慵懒的光亮,稍显身型的个性西装减持了少许稳重与谨严,可平日里惊人的做工效率却让人在惊叹之余颇有几分惊羡。
他叫周翰——“维申及甫,维周之翰”的周翰,是个永不止息的光亮体,从不缺乏目光的跟随!
她先是有些惊疑,待平抚了心神,便客气地点了下头,说实在,周翰会在此地出现委实出乎她的意料,何况听其口吻好似是有心于此地等她,不免使她有些搞不明白事理,可她也并未特意追问,就如此静立着望着他,倒想瞧瞧看他会搞出甚把戏来。
周翰也颇有耐心,亦不张口,就静持着同样的动作,保有一样的姿态,好似玩把戏中的扮酷作秀。
约莫有十几息光景,他便撑不住了,无奈翘了翘唇角,邪魅而俊美的脸上登时浮动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很是漫无经心地说:“想泡上你,确是比预想中要难上一些,可更有挑战性!”
她一笑置之,不曾当真,“周主编,你有这功夫于这白扯,还不如多忙些当紧的事。”
周翰是杂志社《月关》、《魅力风尚》两档杂志的主编,也是伊语淇舅妈周黛莹本家的侄儿,论亲缘而言算作是的她的旁系表弟,事实上她也时刻以姐弟的情谊与之共处,时时维系友好而又恰至好处的疏离。
周翰只邪邪地笑着,说:“现下最当紧的是陪你回家。”
陪?伊语淇不免有些许抵触——这个词是太露骨了些,哪怕他们居住同所公寓,可如此亲昵的遣词也不当是能从这大才子口中吐出的,想必有试探的意味含在里头。
她轻轻拨弄秀发,浅浅抿了抿嘴唇,用着清淡的声音回绝说:“对男生的陪,我向来敬谢不敏!”
周翰晃了晃脑袋,好似很没兴致地叹了气,可须臾又扬起脑袋直勾勾望住她,目光灼灼地问:“语淇姐,为什么你对所有男人都如此冰冷?”
一面说起,他一面只将双手插入兜里,一副拭目以待的神色,可她这一回却是以沉默置之。
不是所有,只是你未在其列而已!
她心里虽则如此回应,可嘴上却不是这般直白,是换了几分委婉而已,“小弟弟,不要妄图挑逗姐姐,难道你的风流韵事,还要我一一告知舅妈吗?”
自从财务总监周斯年于她面前表露心声而被婉拒后,作为堂弟的周翰便又首当其冲,这不禁使她联想起舅妈冲杂志社强塞自家人的举措,兴许硬性撮合她与周家人的联婚也是全盘计策中的部分吧,其实,舅妈大可不必如此。
她不是个有甚野心的人,也晓得知足常乐,至于创业也不过是为了让那自大狂清楚些——女人也可拥有自己的事业!
至于钱财与权势,她向来秉持敬畏的态势,保有小资生活便好,无需如此奢豪与亮眼,不然,她也不会醉心于文学,将一干大权交由婉玗处置,自个却不过问半分。
更何况她始终厌憎稀里糊涂地被人当了棋子耍弄,心中的抵触可见一斑。
周翰微微挑了挑唇角,现出一抹有些得意的印痕,很随性地说:“我可否理解成,语淇姐对我很有好感?”
她很淡定地回应说:“当个弟弟的好感还是有的!”凭空捡个弟弟,任谁也晓得这是个很划算的买卖。
周翰耸耸肩,很玩味地说:“我投降,不与姐姐你闹了。”
不得不说,周翰通身都吐露着一股迷人的风采,尤其是这般不同寻常的作风以及近乎艳冶的迷之微笑便也足以痴情女子为之癫狂着魔。
也无怪杂志社的女子冠其以“风流才子”的雅称,好似不具有这花心的品性,难能成作才子一般。
她故作生气地收敛了微笑,没好气地嗔视了他,说:“只此一回!”
周翰接的也巧,“下不为例!”
他是位很难让人记恨生气的主,幽默调笑的谈吐与不羁的风格总是会使人平生喜悦,与之相处是轻松的。
她微微抿了抿唇角,按捺心头浮动的笑意,也不与他多扯功夫,兀自下了楼去,他却不由分说地追了上来,与她并排踏着梯阶,很好奇地问:“语淇姐,我注意你好久了。你每逢雨天便不乘电梯,又不开车子,只喜好撑伞曳步回家,如果是习惯,当是个不错的习惯。”
伊语淇点了下头,她与周翰虽则是同事,却并不熟稔,也不会与他多吐露心思,便说:“算是吧。”
周翰是个会讨女生喜欢的主,也深善攀谈,“语淇姐你比我想象中要更独特些。”
她不免生出了兴致,“独特?”
他说出下文,她方才晓得中了圈套,“你与一般女生不甚一样,有种别样的味道。”
她侧头瞥了视他一下,说:“又想挑逗你姐?”
他摇了摇纤细的手指,一表正经地说:“我们会成好朋友的。”
简单闲谈了些,就出了办公厅,可他并没有离开的迹象,还不待她多问,他便用着一往迷人的笑容,解释说:“我也喜好雨中漫步,一同吧。”
她微敛笑意,颇有些严肃地问:“我可以说不吗?”
他好似早有料想般调笑起来,一派正经地说:“可以,那我只能等到下一个雨天了!”
他是位很难使人拒绝的人,哪怕是被人婉拒了,他也会寻出其他的缘由与之同行,与其花那么多功夫在这事上,倒不如顺道做个伴,她今日心情确是不怎好,聊些话题挪移下注意力,未尝不是个明智的方法。
故而她又拿出了总编的口吻来,也未有丝毫的扭捏,“走吧!”
他边笑边说,疾步跟上,“这才是语淇姐嘛!”
霞灯初上,曳着伞,沿着街道小径用暂且安宁的心境消度这个雨天,静心体悟闲行的意蕴,尽管卷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娱的消遣。
长街上的人往来繁盛,来去匆匆,也只有他们两个好似闲庭信步般悠哉踱行,有说有笑着品评周遭的一切,不多时候烦乱苦闷便清扫一空。
周翰是个很有才情的年轻人,既有着内涵又晓得变通与套数,再加着有心讨好,无论何等铁石心肠的女人也招架不得。
幸是使她挂怀的另有其事,并未把他的言语置于心头,不然也真会折损于他温柔风流的手段上。
正闲说着,她身子忽的一滞,就好似被倾泻而下的千重劫雷灌溉了一般,只觉着脑海大片空白,通身神经也紧紧拧作一股,没来由地生出了窒息的感觉——她视线里忽的闯入了一道很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与一年轻貌美的小女生勾勾搭搭、说说笑笑地前去大卖场,她虽则没看的甚清,可也大抵瞧见了他那挺拔高大的身影与棱角鲜明、偏有古铜肤色的俊朗面孔……
她不敢深究了,可转瞬收束心神后,他即刻明晓并不是甚幻觉,确是其人,那个自大狂——蔺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