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来得急,毫无征兆的在三更天骤起。像是哪路仙人打碎了天池,瞬间池水哗啦啦的倾泻下来。一片比一片猛烈,刀斧般刻入泥土树梢。那间简陋的草屋在这凌厉的风中呼呼摇摆,眼见着要飞上天去。
迟邪在这时缓缓睁开眼,正巧看到茅窗外的天际惊过一抹电闪雷鸣,在黑夜里渡上一层汹涌澎湃的紫意。
身边有个小东西一下子攥紧他的胳膊。
“怕了,就回去好好做嫡小姐。”他不咸不淡地开口。
“不要。”小东西掐了他一下:“人家好歹救了你,你怎么还要人家回去嫁个窝囊废。一般这种情节你不是该把我拐回家当小妾么,你是不是阳痿?”
“……”
想他博古通今的迟邪,一时间找不出来个话反驳,好半天缝眼里刚扣出个“滚”字,胳膊上被攥着的力道已经松了。
小东西枕在他胸前,紧紧勾着他的脖颈,又睡过去。
七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上轰轰两声,表示要走了。迟邪仍然盯着窗外,那已经平静下来的黑夜波涛,将它做过的那吓人的事撇的一干二净,从未发生过似的。
他不是被雷雨吵醒的,是被噩梦惊起。
每到雷雨天就跟他的忌日似的,总要他在梦里心如刀绞生不如死,怎么都不肯放他出来。他在梦里放下一生的高傲,哭着求饶。他抱紧敌人的腿脚,求他们放过他的至亲。他看着自己如何被人骗走,如何躲在背后看一个个鬼魂扫荡他的全身,包裹他的心神。他只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知喊什么话,更不知如何作为。他在梦里是个旁观者,满心满意的怒其不幸,哀其不争,最后生生把自己吞噬。
窗外彻底停了雨,茅檐上的积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天际在缓缓泛白,迟邪再闭上眼,睡意全无。
他轻轻笑了一下,何必呢,十年来每到这场梦后都思绪万千,却再多的心事也不能让他做回那个迟邪。
魏清欢的眼皮动了动,她感觉自己压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温暖极了,还带着淡淡的不知道什么香气。然后突然听到了低低的笑声,那笑声里含着无尽的凶煞却又悲凉的惊人。她猛地睁眼,愣愣地往头顶看。
迟邪的嘴角动了动,黑眸静极了。魏清欢那眼睛又睁的老大,如琉璃般光彩流动,两人就这么对视半晌,魏清欢脸色一红,一脸娇羞地起来捶了他一下:“讨厌。”
“……”
他迟邪大抵命不好,十五年前经历了至惨噩梦,十五年后遇到个巨粘人的麻烦精。他生在世上二十八年,还从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女子。
“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不看。”
“你连我的胸都不要看,你是不是阳痿?”
“好,我看。”
“你居然要看我的胸!你流氓禽兽我要去官府告你!”
“……”
他去魏国做客,路上遇到埋伏,受伤间找了个山洞睡觉。醒来被一个小东西给救了,小东西还义正严辞地说救命之恩大于天之类的,要他给她这个离家出走钱袋被偷还不会做饭的小东西负责,他迟邪有句话一直没说,他那个伤,只是背后划了一刀,刚刚割破皮肉。
魏清欢眯着眼翘着腿,在草团上有滋有味地嗑瓜子,手腕上的五个彩环随着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鸣响,一身彩绸金缎云纱裙长长地拖在地上晃。那双琉璃般的美眸正满含笑意地看着前方,那个一身玄衣,金冠玉束的高大男子,俊逸比谪仙的一个人正拿起了一片绿菜。
俏脸骤然一变,身影呼呼就到了桌案前,如临大敌似的瞪着那厨子:“不要绿的!”
“挑食。”迟邪淡淡地批评,手上还是把绿菜放进了锅里,“长身体。”
小东西顿时把脸皱的跟苦瓜似的,“你怎么跟我爹爹一样。”
这小东西,别把他认作干爹了不想回家,以后都缠着怎么办。迟邪顿时头大,他觉得这比要他上战场还麻烦,每次看着那水汪汪的眼睛话就到了嘴边说不出,凶也凶不得骂也骂不得。
林侍卫第三次看见他们家大将军亲自下厨了,想起当年在北疆有幸吃过一回,那味道好的没法说。别人百年遇不到一次,今儿在这魏国的小小草屋里就见了三回。哎哟,这将军怎么还挺开心的。
他还看到一个妙人,生得国色天香,灵动如云雾间的山松,软软的嗓音比潺潺流水沁人心脾。更妙的是,她整天缠着将军,还动不动就抱上去,嘴里还说着什么将军阳痿之类的话,将军还不恼,反而看着享受的很。
莫不是真的阳痿……
“择菜。”迟邪瞥过来。
“是是是。”林侍卫几步上前,那动作干脆利落迅捷精巧,魏清欢好奇地瞅他。
这男的一个侍卫都如此厉害,他是何等地位?
这时,小脸突然被人往旁一挪,一捏,红润的小口张开,一块肉被将军大人送进去。
“唔。”
那人喂完了就拂拂袖子走,她在背后干瞪眼,不知道如何就得罪他了。
这人,脾气差的很,问名字不说,问身世不说,对她这个救命恩人那是从来没有好脸色,稍微靠近点就跟欠了他家三千两银子似的。想她魏清欢原先在魏国左相府,嫡女身份是如何尊贵,谁敢拿这番态度对她。
这人有秘密,她一定要揪出来。
和这人吃饭还古怪憋屈的很,他吃前要先在窗前拜一拜,地上要洒一杯酒。吃的时候每盘不能下筷过三次,不能连续吃一盘菜,吃完了碗里要干干净净,米不能有,汤汁也不能有。这还都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那人一端正坐着,一股冰冷又盛气逼人的气场就缓缓的荡漾开,他动作细水长流的,俊脸漠漠然然的,意思是吃饭很严肃,别想和他打趣。这些规矩不接受就不能坐在他的桌旁吃饭,接受了就得跟举行仪式似的填饱肚子。
这人也是不收拾碗筷的,要因此和他理论,他会用那双深邃的双眼直勾勾瞅着你,瞅的你心虚腿脚发软。
魏清欢怂了,为了不嫁给李尚书家那个窝囊废,她只有在这荒郊野外忍忍了。
她一边倒掉脏水,一边叹着人生真是世事无常。这一摇头,忽就看见了林间行来一座轿,普普通通的街边货色,那轿帘一掀,却走下一个天青色的美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