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距离博特可西峡谷四千公里远的s市。
夜幕低垂,阑珊灯火影影绰绰,车流如游龙般在一座座高架桥上穿梭涌动。天上云层厚重,看不见月亮也没有多少星星,暗沉得让人发闷。
男人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取出一支拿在手里把玩,身体靠在身后的黑色阿斯顿马丁上,淡淡一皱眉,s.t.dupont打火机在夜色中短暂地亮了一下,烟被点燃。
清浅的烟雾飘起,缠绕在他的指尖,透过这层轻烟可以看见男人眼底那抹薄凉中略带一丝凛冽的目光。
很快,他的耳边就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栗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从商厦里走了出来,西装笔挺面容英俊,看起来比正在抽烟的男人更亲切友好些,远远地就朝他打了个招呼:“叶少,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去了。”
叶昭之只是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夏正河死了算件大事,得去。”
“也是,毕竟也是在s市里叱咤风云半辈子的人物。”苏淳希闻言,点了点头,虽然还有几分迟疑,但也不再废话,走上前去直接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我家宝贝被我爹扣了,你来的正好,让我搭个顺风车呗。”
叶昭之没有异议,收起打火机上了车,一张脸一直维持着和天气一致的阴郁。
苏淳希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叶昭之的表情——看起来真不像去参加哀悼会的,倒是像去找人家寻仇的。
于是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阿昭,如果你不愿意去就别去了。七年前夏嫣那么对你,现在夏家和叶家关系又这么僵持不下的,于情于理你都可以不去。”
叶昭之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微微眯起,声音冷得像冰:“我就是想看看,她能不能躲我一辈子。”
目光锋锐,如同寒刀的刀尖折射出的光线那样刺眼。
虽然苏淳希是叶昭之在圈子里硕果仅存的一个朋友,但是有时候还是会被叶昭之身上那股子狠劲镇住。
他忍不住在心里为夏家人捏了把汗。
谁都清楚,叶昭之是叶家的二少爷,他的母亲是叶氏董事长叶胜华的续弦,上头还有个原配生的哥哥。
原本他在叶家的地位一直不尴不尬,直到三年前他从国外学成归来进入叶氏工作,硬是从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开始做起,靠立了数次大功爬到了现在和叶家大少爷叶恒之分庭抗衡的这个执行副总的位置。
在他们这群富二代的圈子里,他绝对是个不可复制的神话。也是现今s市商圈里大家最不想招惹的人物top1。
他就像一只没有天敌的孤鹰,总是能又狠又准的嗅到猎物的气味,然后一招致命。不少曾经辉煌的企业,因为他侵略而土崩瓦解,一败涂地。
但是,叶昭之也有一个少有人知道的软肋——夏家独女,夏嫣。
苏淳希一直以为叶昭之会对夏家动手,但是七年过去,两家关系虽然已经恶化,却彼此相安无事,叶家对夏家没有多少动作。
大约,他始终是长情。
另一头,s市某处常年无人的烂尾楼内,荒废已久的地下停车场。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味道。
因为楼盘烂尾,楼内还没有铺设电路,所以整栋楼都没有灯,停车场自然也笼罩在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最角落的楼梯间门前有隐约的灯光在晃动,只不过在如此深的黑暗里,这点灯光显得那么脆弱而无用。
三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一边搓着手,一边颤抖着相互看了一眼,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吞了口唾沫之后开了口:“你们刚才都看见了吗?王老伯死状那个惨啊……肚子被钢筋戳了个窟窿,肠子都流了一地。我都劝过他多少次了,让他别惦记这房子了,他偏不听……”
“是啊,我都不忍心看了,第一个发现他的小王已经去外面吐了。”另一个保安打扮的中年男人接下了话茬,说完之后还忍不住用惊恐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似乎突然觉得很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其实我一直都听人家说,这栋楼好像不太干净……”
“我也听说了,之前的老板因为亏空卷款潜逃了,本来要偷渡去美国,但是半路突然就车祸死了。后来就一直也没人接手,这么大的楼盘,地理位置也好,居然没人要,你说奇怪不奇怪?”蓝衣男人忍不住给自己点了支烟,劣质的土烟味道闻起来有些呛人。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只手提着烟杆,听完他们的话,才冷冷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这楼在施工的时候惊动了那种东西,当时就出了人命,开发商和上头的人都不敢声张,把那人的尸骨合着水泥搅了填进地基里,现在早就没人敢动这房子了……”
老人话一出口,前面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一声都不敢再吭。
警察和法医还在楼梯间里勘察现场,一时间停车场内安静得有些诡异,气氛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蓝衣男人和保安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慌得眼睛乱瞄,似乎恨不得马上就撒腿跑出这个鬼地方。
楼梯间里一开始还传来警察和法医细微的谈话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停车场在手电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阴气森森。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现在就算一根针掉在地上声音也能把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啪嗒”的一声脚步声,不轻不重,却正好吓得蓝衣男人手一扬把手里的手电筒都给扔了出去。
手电筒掉在地上,滚出去很远,只见灯光一晃,一只脚突然踩在了手电筒上。
他们顺着手电筒的方向看了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正歪着脑袋低着头看向脚下的手电筒,在手电灯光的映照下,她那张苍白的脸从漆黑的长发背后隐约显露出来,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骇人的狞笑。
她出现之后,蓝衣男人和保安再也绷不住了,吓得一下跳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朝另一个方向的出口疯狂地夺路而逃。
徐诗黎一脸莫名其妙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看向两个人疯狂逃跑的背影,笑容僵于嘴角:“我就是想问问这手电筒是谁掉的啊,你们至于吗?”
剩下的那个老人抽了一口旱烟,嘴角露出一抹坏笑:“这年头的小年轻,真是不经吓。”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徐诗黎身上:“小姑娘,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小心吓着你。”
徐诗黎却只是轻松地一笑,指了指那个楼梯间:“我是来工作的。”
老人有点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徐诗黎,看她穿着裙子背个小包,面容娇俏带几分秀丽的样子,怎么都没办法把她和命案扯上关系:“你是做什么的?”
徐诗黎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秘密。”
走进楼梯间内,现场确实有些惨烈,王老伯的脑浆都蹦出来了,到处都是粘稠的红色和黄色混合的液体。腹腔破裂,肠子从腹部翻了出来,手臂和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翻卷的伤口,每一道都是那么的狰狞可怖。
法医和警察已经对现场勘查完毕,是路警官给徐诗黎打的电话,因为合作过几次所以早就是熟人了。
他有几分感慨地朝徐诗黎笑笑:“徐小姐,这次就麻烦你了。王伯的儿子听说他死得惨觉得晦气,不肯过来,让我帮忙处置后事。我跟王老伯也算相识一场,想他走得体面点,不过看他伤成这样真的经不起搬挪了,所以只能请你亲自过来一趟。”
旁边正在收拾工具的法医有点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了徐诗黎一眼:“这小丫头片子的能行吗?这次的死者在我经手的尸体里都算惨的,她一个小姑娘别吓哭了。”
路警官却只是莫测地一笑:“张法医,你就瞧好吧。这姑娘能耐着呢,搞不好你都比不上她。”
徐诗黎没有搭腔,只是放下自己的背包从里面取出消毒口罩戴上,然后又拿出一只橡皮筋把头发简单地扎了起来。她其实不常披着头发,只是这些天馆里事情实在太多,她已经有三天没有洗头了,她只能在临出门前抽出一点时间在馆里洗了头,没想到因为这样吓到人了。
把头发扎好之后她就走到王老伯的尸体面前,动作娴熟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然后又从背包里取出镊子、消毒水先为他清洗伤口里的杂物和碎屑。
她清理得很仔细,目不转睛的样子就像是雕刻家在精心雕琢自己的艺术品。
这种形容本来听起来是形容一个人专注敬业的样子,只是放在这样的场景里就显得有些可怕了——一个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具丑陋可怖的尸体,还能神态自若地从伤口里取出杂物,精细地一点点清洗翻卷的腐肉,最后还把流出来的肠肚放回腹腔里,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恐怖。
就连张法医看着她有条不紊处理尸体的样子都忍不住往后站了站:“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路警官回头对法医笑笑,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跟她合作的时候也不敢相信,不过现在我算是服了,我还真没见她怕过什么东西。”
张法医缩了缩脖子,感觉脊背发凉:“啧,这么大的胆子,得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镇得住她?”
路警官耸肩笑笑:“所以一直单着呢,再多男人都被她这一身手艺给吓跑了。”
虽然路警官和张法医都在议论自己,但是徐诗黎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清理完了伤口就取出医用针线,针线被她拿在手里飞快地在伤口上穿梭,就像一条灵动的游龙,把原本狰狞的伤口渐渐缝成了一道平整细致的痕迹。
接着她又跟路警官要了一桶清水,认认真真地把王老伯的身体擦洗了一遍。
擦洗完毕之后她才取出化妆品,给王老伯上了个底妆,遮盖了一些伤痕,还涂了眉,抹上颜色自然的口红。
王老伯原本布满死气的一张脸居然渐渐开始有了活人的气息,狰狞的死状也在她的一步步清理之下渐渐变得安宁祥和。
最后她取出了准备好的寿衣,在路警官和张法医的帮助下给王老伯换上,接着回头对路警官道:“刘叔就在门口,你们把尸体抬出去就可以直接送殡仪馆了。如果要安排灵堂可以跟老沈商量。”
路警官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
徐诗黎只是一笑:“这是我分内的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又转向了王老伯,“死者的死因是什么?排除他杀了?”
路警官从口袋里摸了只烟出来,叹了口气:“刚才我和林法医已经看过了,他应该是在下楼的时候突发脑梗,这楼梯没安护栏,他直接从十二楼的空隙摔到负一层。致命伤应该是他的腹部被钢筋堆里的两根斜插的钢筋穿透,内脏受损当场毙命。手上这些伤是他在下落中自救的时候,被台阶边缘的钢筋棱角割破造成的。人都已经走了两天了,要不是隔壁工地的工人偷钢筋的时候发现了他,估计真的要等到尸体烂了才有人知道。”
“……”
“哎,王伯修了半辈子的鞋,攒的钱就只够这么套房子。本来说给儿子结婚用的,结果没想到钱交了,开发商老板卷钱跑了,这楼也没消息了。他儿子的女朋友掰了,那混账东西把账算到了王伯头上,两年都不来看他了。所以王伯只要一没事,就往这楼跑,天天盼着重新动工。”路警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忍,拿出打火机点上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徐诗黎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张白色皱纹纸,拿在手里摆弄着。
“我之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王伯经常来问我案子的进展,但是涉案的开发商后来车祸死了,钱的下落彻底查不到了。我都没敢跟他说钱已经找不回来了,一来二去的我倒是跟他熟悉了……真是挺可怜的,他一直觉得只要这房子能建好,他的儿子就能回来看他。”
徐诗黎静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王老伯的遗体鞠了一躬,她手里的白色纸花也叠好了,她走上前一步,神情庄重地把纸花放在王老伯的胸前:“王伯伯,一路走好。”
有时候,死亡可以让人看到这世间的险恶无情,如王老伯的儿子。
也有的时候,死亡可以让人看到这世间的情谊温暖,如路警官。
入殓师这个职业有时候对于徐诗黎来说就是一个打量这个世界的窗口,因为死亡可以剥开一切虚伪的表面,让人看到其中最真实最直白的灵魂。
王老伯的事情刚处理完,徐诗黎就接到了馆长沈万从的电话,老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点急:“阿尸,你今晚再加个班,我刚接了个大单,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能胜任。”
“说重点。”徐诗黎才不吃他那套,每次都是一边夸她一边把脏活累活都丢给她。
“我们市那个全国都有名的古董商夏正河你知道吧?就是‘夏氏煌城’的老总。他今天早上车祸过世了,等会儿你和刘叔把路警官的活儿送回来之后就直接过去,我把地址给刘叔。”
“好,不过加班费得翻倍,再外加一顿饭。”徐诗黎的声音平静地跟老沈讨价还价,一点都没有老沈那样的激动。对于她来说,死了一个富商,和死了一个穷人,都是一样的。她的职责只是送死者光鲜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至于他们生前是什么身份,她倒是不太关注。只是她没有想到,后来这个夏家,会和她有着那么深的渊源。
“行行行,任务完成得好,请十顿饭都行。”老沈在电话那头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