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到破庙,必须经过一片阴森森的墓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乌云逐步靠拢着京城的方向,黑漆漆的乌鸦嘎嘎的掠过,留下一片的寂静。
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孟玉菀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将怀中的饭菜用力抱紧。恐惧像一面无形的大网罩住了她的心。一旁的墓碑一座又一座像山峦跌宕起伏,刻在碑上的陌生名字仿佛一双双眼睛恶狠狠的瞪着她这个外来的闯入者。
孟玉菀咬了咬牙,踮起脚尖飞快的跑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疼得流汗,火辣辣的灼伤再加上汗水的侵蚀,疼得她脸色发青。而眼前的竹林阴森森的招摇着自己的身姿,这条路仿佛看不到尽头。
破庙上的瓦片已经差不多都掉完了,几块烂绸布缠绕着盖在一座脱了色的佛像上,为她们姐妹俩留下了一小片遮风挡雨的地方。
佛像用慈悲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嘴边的笑让孟玉菀有些晃神,焦虑的心在祥宁的目光下平静了,她放下碗筷,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
佛像前的供桌下,一堆灰烬安静的躺在地上,烧了一半的树枝七零八落,一旁有张破毯子裹着个人,那正是她的姐姐,以美貌才情闻名于世的孟家大姑娘。
“阿囡……”
微若蚊呐的声音从毯子里传来,孟玉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扯出一抹笑,轻声应下。走过去将毯子扯开,露出一具被烧伤的身体
姐姐的美貌早已经不复存在,烧伤的皮肤左一块右一块,像乌龟壳上的花纹。那一双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着白眼,身上一股汗馊味让孟玉菀心口有些酸涩,就在前两天,她们还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
小时候她常跟隔壁家的男孩跑出去玩,玩到天色暗了,回家时被阿爹举着戒尺追着打。打的她呜哇呜哇的叫唤,阿娘在一旁心疼,却又狠着心不帮她。只有阿姐,每一回都站出来帮她讲话。
她的阿姐,从不曾这么狼狈过。
“阿姐,来,吃饭。”孟玉菀收回自己的心思,努力让自己扬着笑容。她将红烧肉戳成拇指大的一块,小心翼翼的喂到阿姐的嘴里,尽量不伤到阿姐脸上烧毁了的皮肤。
孟玉欢看着眼前俨然一副小乞丐装扮的妹妹红了眼眶,手指颤抖的想要抬起,可反复几次,实在是没有力气。
递到唇边的饭还是温热的,她努力的张开嘴唇,干涩的饭菜混合着腥臭,让她胃中一阵倒腾。
孟玉欢泪眼模糊的摇了摇头,头发黏在她的坏了的皮肤上,一动就扯出来。
“阿姐,你吃啊!”孟玉菀着急,却还是温和的压着性子。
孟玉欢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双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身体里有东西明显的在加速流逝,眼前时不时的发黑让她心中慌乱。
眼前妹妹的容颜逐渐消散,无数黑点占据了她的一整个视线,孟玉欢用尽力气憋出几个字:“浩哥哥……”
孟玉莞冷眼看着姐姐晕了过去,豆大的眼泪无声无息的落进了碗里,她伸出手在姐姐的鼻子下探了探。微弱的呼吸让她的心稳了稳,像是大风大浪里的船只找到了可以歇脚的地方。
孟玉莞蜷缩着身子陪在姐姐身旁,用筷子插着饭菜一口口混合着眼泪喂进自己的嘴里。
腮帮子鼓满了饭菜,眼泪顺着脸颊两侧缓缓落下,脏兮兮的小手颤抖着握住筷子。她自小天不怕地不怕,被阿爹打的屁股开了花也依旧笑眯眯的。经历了家破人亡后,她只想留住姐姐,可姐姐的身体,熬不住了……
想起姐姐方才呢喃着蒋方浩的名字,孟玉莞不由得扯着嘴唇笑了起来。那男人,生怕孟家灭门的事牵连到自己,一大早就找了个小门小户的女人娶进了家,说是冲喜。
她早就知道,蒋方浩不是什么好东西。表面上对着姐姐甜言蜜语讨欢心,背后里却跟姐姐的大丫鬟亲亲我我,做些偷鸡摸狗的下贱事。
那丫头被孟玉莞好生教训了一顿,白嫩的脸上多了块炙铁烙印的伤疤,此后便老老实实的不再有小动作了。
阿姐不知道那伤是她弄的,只道是丫头不小心毁了容,也没放在心上。
那男人她本想给点教训,只是姐姐喜欢,怕阿姐难过,她才一直忍耐着不言不语。
吃完了饭,孟玉莞从湖边取了些水给阿姐仔细擦干净了脸上的脏秽。她一边擦,一边听着阿姐疼得忍不住的呜咽声。
晚风起了,冰冷的雨坠进地面,像她小时候弄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一颗接着一颗。
孟玉欢感受到了身边这个女孩的害怕,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原本晦涩的眸子在这一瞬间又亮堂了起来,与从前的那双眼睛一样的美丽。
她们两个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一个人快要死了的征兆。孟玉莞笑着握住阿姐的手,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沾成了苍蝇腿儿,“阿姐,你起的太晚了,饭我都吃完了。”
孟玉欢抿嘴笑了笑,声音微弱:“阿囡,我要走了。”
“切,走哪儿去啊?这天大地大的,早就没了我们姐妹的容身之地了。”孟玉莞不是听不懂阿姐的话,她佯装不快的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不肯听阿姐说话。
“大人们都说,我比你聪明。”孟玉欢的笑容飘飘渺渺的,眼前的黑点越来越多,“可他们不知道,你是装的没心没肺。阿囡,没了我,你还是要好好的活下去。”
孟玉莞没有办法装作听不见,干燥的唇瓣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些什么,孟玉欢的呼吸就断了。她颤抖着一双手去摸脉搏,没有跳动。
阿姐烧伤的眼皮里含着一包泪,眼睛一闭,泪水就流了出来。孟玉莞替她擦了眼泪,愣愣的抱着阿姐的身体,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她从前不信红颜多薄命这一说法,如今信了。
“阿姐,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阿囡一个人,阿囡没有姐姐,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孟玉莞也不用再担心会不会弄疼阿姐,她抱紧了阿姐的尸体。耸动着鼻梁。哭的十分丑陋,炙热的泪水落到阿姐的皮肤上,伴随着阿姐的体温一并儿变凉。
破庙外,一主一仆站在雨中,两把黄色的油纸伞被风吹的摇摇欲坠。
“主子,我们不进去看看么?”五官端正的小厮撑着伞站在主子身后,有些奇怪的问身旁的男人。
“不了。”男人缓缓低下头,精致的唇瓣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孟家的女儿,若是连生离死别都受不了,又哪来的资格做他的棋子。
阿姐生前最厌恶邋遢的人,一定要让她体体面面的入土为安。孟玉莞抹干净眼泪,将阿姐好生放了下来,冒着倾盆的大雨冲了出去。
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刺痛刺痛的,脚下滑溜溜的泥土让她摔了几次,下巴磕的很疼,可她依然不管不顾的爬了起来。胡乱的擦了擦脸,又跑了起来。
电闪雷鸣的深夜,墓地里不知有什么奇怪的鸟虫,发出阴森森的叫声,墓碑被雨水打湿,杂草顽强的挺立着自己的身躯。
孟玉莞跑的两条腿都软了,几乎是半跪着,哑着嗓子在一家大户人家门口边敲门边喊。
来开门的管家见她是个小乞丐,一脸厌恶的啐了口唾沫,听都没听她的请求,就用扫帚恶狠狠的往她身上打。
“我求求您,求您给我一身衣裳吧!”
这是孟玉莞第一次开口求人,求人给她姐姐一身体面的衣服,哪怕是旧的也没关系,只要干净就好,这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长安的人能无情到什么地步。
整整一条街的人,没有一个人肯施舍她。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孟玉莞失魂落魄的坐在青石板路上,她望着自己的手指甲盖,里头都是木头屑。被人打的时候,她就死死的抠着柱子。
“阿娘,我好累……”
雨水从她的头发丝里落了下来,划到脸颊上,与泪水融合在一起。脑袋昏昏沉沉的,她闭上眼睛,孤单而寂寥的倒在了街头,任由风吹雨打。
这一晚上,是她一辈子的噩梦。哪怕后来的她再怎么强大,也不会忘记跪在地上求人的那份屈辱。
“小丫头,还真倔啊!”一抹红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街头,他撑着伞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的观察着晕过去的小丫头。葱白的指间撩开她脏兮兮的头发,露出一张被毁了的脸蛋。
也罢!
他轻笑,随性而潇洒的将伞丢在风中,轻轻松松的将女孩抱了起来。女孩浑身湿哒哒的,像受惊的鸟儿努力的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吸取着他身上的体温。
孟玉莞迷迷糊糊的察觉到有人抱着她,眼皮沉沉的,她努力眯开一条缝,却也只看到男人坚毅的下巴。
“阿爹,是你来接我了么?”她轻声呢喃着,又往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
男人挑眉,墨色的瞳孔深了深,到底是没有回答。他抱着她,淋着大雨,一同感受着长安的冷漠与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