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过了,那疏柳拂风的场景终归是梦中一曲而已,此时的江南确是一季好时节,遍地莫不是银杏海棠,落败些,也是残月落花香不减。京城的风波数月未平,新皇登基数日便失去了影踪,连同那荣安国主一起,朝廷派人遍寻天下,也没有任何的消息。后来…何祁宇就放弃了搜寻他们的踪迹,一纸皇诏,说他们二人早已离世,他承着天命当了皇帝,一统南北四海。
百姓们恰好生活过的闲淡,就爱津津乐道些皇宫密事,这般骇人听闻的天下大事,兴许够他们想谈甚欢期年不休,谁也不知故事的结局究竟是如何,倒是天下那一家家茶楼酒庄中,听着旁人说起自己的故事,颇有几分乐趣。
“你听说了吗?听那胡同的二婆说呀,她家的婿翁上过京城,那儿的人都说新皇根本不是薨世,他就是被那新后的容颜迷住了,抛弃了江山与她过快活日子去喽。”
“可真?我从未见过那新后,听闻当年她是荣安国主之时,美貌无双,才智绝世。今生若是能一睹芳颜,可谓是死而无憾了。”
“如此说来,我们那位帝王也真是个风流主,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竟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浪荡公子哥,哈哈!”
江南的酒庄格外风情雅致,你坐在二楼隔间听着外漏里传来的扬琴与苏调,看着细雨扶苏,万物柔情,你的心也在那一刻化成一滩水,交托给自然风光中。窗外的九曲桥上,一两把油纸伞下装着两三对有情人。他们算着归家的时辰,却又舍不得分离的模样,是春深不知处的情意。忘了归家…
楼里的一间厢房,一双人坐在那儿品春日刚采摘的新茶,不及何祁宇的手艺,却也算得上甘甜,他们从京城赶来,一路万里之远,很久未喝到那么清冽的春茶,便想在这儿安定下来。听着一楼堂内百姓们的八卦之音,偶听之下才发现自己竟是故事里的主人公……
“凌然,如此说来,你可真是个庸君,在百姓心里你可是放着偌大江山不顾之人。”
穆若颖的兴致完完全全被楼下的散客们勾了起来,她听着天下子民对他们荒诞的猜测,也不经觉得越发好笑。这民间的闲谈中,总是弱化了所有的未雨绸缪,就如同这江南景致一般,总爱说些儿女情长的恩怨爱恨。多半是荒诞,但偶尔那么两句也着实有些真意,就那么传着…传着,传入后世人的耳朵里,他们也乐在此中。
“他们说的倒也无多大不对,我的确在心中认定你比江山重要许多。”
楚凌然品着那一抹春绿,含情深许,他从未对江山有多大的心思,从前种种只不过是为了那亡魂冤灵地下安息所拼尽周身力气,而如今,他有了家,家中两双全,他便早已知足。天下人的议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梦华胥,如今的江南雨色,着实朦胧,却更让人知足。
“从前我就觉得你每每一句情话,就是讨人心魂的。”
穆若颖撇了撇嘴她自打着一路上,都无数次的问楚凌然可曾后悔,后世人对他的评价如果不堪入耳他可做好了准备?他总是一言未发地看着她,眼里柔情无数,有些话其实言语无法表达,就好比穆若颖愿用一生换取楚凌然的放弃。
“可是颖儿的心门总是撬不开呢,我试了无数的方法,最后连江山都送上了,她才愿意为我而开。”
从前种种猜疑谋略,他们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场缘份,将他们紧紧扣住不曾分离。若是上天有意让初回京城的楚凌然就遇到那个能给他快乐的姑娘,他早就会把真心附上,求取那个姑娘的一生。
“我甚喜爱此处,我们便在这儿定下如何?”
穆若颖与楚凌然一路向南,居无定所着实没有挑到什么满意的地方,他们不愿去南疆被人认出,只是装作寻常百姓,去农耕、去织布,去为了柴米油盐烦恼不休。此处甚好,多一丝就太过矫情,少一丝却又不够韵味。
“嗯,听夫人的。”
江南悠悠,一处檐廊九曲,春秋无度之处,他们在那儿住下了,用了五十两锭银,有极大的院子,庭中还有一架秋千。那儿很僻静,没有多少的人烟,人们都爱在喧闹的集市周围住上,所以他们就如此独立起来,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楚凌然种下了之前何祁宇给他的茶树种,望在来年开春之时,听闻他政绩累累,一壶清茶望明月与君共赏繁华。穆若颖在庭中样了几只白鸽,她答应泠儿,每月一封书信,至死不断。忙活了许久,大约三月有余,终于能在江南落叶归根,扁舟一叶,无所求,无所往。
“颖儿,明日…有一贵客要来我们这儿,我向渔家讨了些鱼,秋日里的鱼儿,最是鲜美。他这老头,就独爱吃这一口。”
楚凌然农耕而归,每每日落之前他都会从农田中回来,陪穆若颖做最后一道菜,两人在这儿,做的忘了时日,偶尔趁着雨季偷懒打闲,楚凌然就会去江边捉两条鱼回来,所以穆若颖慢慢的也就那道鱼做的最是鲜美。她常去问邻家阿婆讨教些技艺,听她讲起她从前的故事与阿公的恩怨爱恨,也算得上荡气回肠。只不过人老了,不愿意用铺张的词藻来描绘些岁月沉淀下来的爱情,只是交付给时光。
“可是洪将军?”
他们不问世俗,很少去繁华闹市走动,已经许久未与陌生人打过招呼,这江南水乡也好似只有他们两人一般,若说有什么人会突然造访,那必当是楚凌然的恩师,洪舜尧将军了。从前他突然造访京师,与穆若颖只算得上一面之缘,可今日来,大可促膝长谈,日夜颠倒,没有身上的包袱与国界,楚凌然应该很开心能与自己的师傅畅谈良宵。
“是他,自我们大战之后,我便失去了与师傅的联系。我与他立场不同,他早早退位隐居江南一方,听闻着我让位何祁宇,便知晓我应是与你来了一方天地。你我成婚是拜给天下百姓所看的,我知你想要的不是那般的婚宴。可你我着实没有家人为我们而高兴,我邀了与你甚亲的邻家夫妇,与师傅,我想还你一个家宴。”
原来也不过是在赶往江南的路上,她提过一句,她若是能让母亲看到自己嫁人的模样该有多好,他们两个自幼孤煞,如今远走也算是相依为命。她也会遗憾,自己的礼俗上不曾叩拜双亲与天地。可那时他们是天子与一国之后,他们的礼俗照着天下人满意的模样相刻,她想要的很简单,不过是一场家宴,她穿着红衣与自己的夫婿还有亲人朋友们一桌而坐,他们祝福着送他们入洞房而已。
“你…应早些日子同我说。我没有嫁衣…再结一次,我想要民间嫁娶的红丝衣裳,也想要斟酒对饮的一切凡俗。”
穆若颖此刻像足了个明日要去野游的孩子,对自己的婚宴做着无数设想,在此处的婚宴才是她最想要的婚嫁。婚嫁之事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回忆,若是这回忆中有母亲、有家人,她会更感触些。若是…泠儿也在,那便是最圆满的婚宴了吧。可此处山高水长,遥遥数千里,唯有明月共圆罢了。
“婚衣我一早便托了邻家阿婆为你亲手缝制,我听闻这民间有一说法,若是一生圆满的女子做的嫁衣,穿上嫁衣的新人也能圆满一生。我们便遵了礼俗,当一回俗世人也未尝不可。”
楚凌然自安定此地的那一日,就想还穆若颖一个圆满的婚宴。可惜没有母亲的到场…是她此生之憾。所以,哪怕山高水长,他也要让穆若颖的母亲,到场他们的婚宴。他寄书千里到京城,让清风与泠儿来参加他们的婚宴,包括,穆若颖母亲的牌位,也一同到来。
窗外莺歌细啼,九霄红意,今日,宜嫁娶、宜团聚。穆若颖天刚明就起身准备起了今日的晚宴,她与邻家那位阿婆一同备着鱼膳,田里的庄稼做些下酒小菜,穆若颖早已不是那个权谋心机的荣安国主了,如今的她为人妻做的一手好菜,活成了她想要的模样。直至午后,门外骏马啼声,那是穆若颖与楚凌然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战马才会有的利落爽朗。是楚凌然的师傅,洪舜尧来了。
“我的傻徒弟呢?”
他们闻声就赶来招呼洪舜尧,他的到来是今日这场婚宴最大的荣幸。楚凌然在洪舜尧面前行了个常礼,如今他们早已不是什么威风震震的大将军了,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师傅父子关系,不拘泥于小节却又分外的敬重。
“师傅,您今日能来,不胜荣幸。”
“嗯,什么味道,如此香溢,看来我这徒儿押对了宝。我本就觉得功名利禄啊,都是身外物,唯有那秋日的鱼鳍最是难以割舍。”
楚凌然早就知道洪舜尧绝对不会对他的决定苛责半分,他当年戎马沙场,何其风光,也不过是了然一生便归隐田林。这人世间,其实没有多少是真心的快乐,如若你寻到了,那江山也不过是冰冷的风景而已。
“听闻将军今日来,便做了这道菜,您尝尝与您之前游历山川的有何不同。”
洪舜尧望了一眼楚凌然身后的农家女子,朴素的布衣簪髻与当日那个落子无悔,置诸死地的荣安国主倒是判若两人。从前他只觉得这位女子并非凡物,见识谋略都可是上乘功,如今眉眼早已不比当年狠戾清绝,如此想来,他们二人在这一方中过的着实快哉。
“哈哈,好!今日我便尝尝这名震天下的荣安国主能做得出怎么样的佳肴来哈哈哈。”
穆若颖与洪舜尧寒暄之际,远方又出现了一匹骏马向他们驰骋而来,今日这一方瘠土倒是分外热闹,身影逐渐清晰,那娇小的人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环抱着,是清风和泠儿!
“姐姐!姐姐!”
泠儿远处就兴奋的叫起了穆若颖,她与穆若颖分开半载有余,京城确是琐事繁多,她也渐渐明白了为何穆若颖当年执意让她接受穆府,国公夫人绝不能是个什么都不值得茶农女而已,她如今的学识与手段都是从穆若颖那儿学得的,在这人世间立足,无非尽是些官场把戏,如今的她,也算是得心应手。
“我昨日还思及你,怎就来了。”
穆若颖自然知道那是楚凌然一早安排,为的无非是给穆若颖一个期许一生的婚宴。他们自小长在高门府第,享不尽的锦衣玉食,却早已没有了对爱情的渴望,可如今拥有了,穆若颖只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情,在自己的亲人朋友的祝福下,告诉母亲,她找到了自己的英雄。楚凌然可以当他的盖世英雄,母亲一定会分外欣慰,她也一定为她而高兴。
“是楚…姐夫,不让我飞鸽传书同你说。”
“东西…可带来了?”
“放心。”
在她们二人叙旧之时,楚凌然暗地将清风引到他处,郑重其事的问到。他们走得急,未见到穆若颖的母亲的牌位放在皇宫墓祠之内,全权交由了何祁宇,也自然放心何祁宇绝不会推辞。如今,穆若颖的母亲有了一方归宿安魂,她必然想让自己的母亲来看自己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