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西京雪下的格外早,天气也冷的厉害。皇城乾坤殿暖阁中,火炉暖暖的烧着,平添了几分和煦之意。而上首坐着的两个人,却没有一丝温和的氛围。
左边坐着身着华服的女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脸若春华,正是西京皇室长公主谢龄仪。此刻她却紧皱眉头:“那人已然是死了,你如今伤心又有何用?”她瞥右手边坐着的男子,恨其不争道:“堂堂帝王,竟为一个女人而哭!”
右边的男子把脸埋进手里,肩膀微微颤抖。隔了一会,他才抬起一张斯文俊雅的脸,抽着鼻子:“若不是皇姐非要召她入宫,想来她也不会死。”
女人听了这话怒极反笑,伸手拍在桌子上:“难道皇帝还要怪我?若不是你资质平庸昏懦无能,我又何必把江山压在一个女子肩头!”
她说了这些大不敬的话,出了气方知失仪,起身惶恐行礼道:“臣并非有意,只是……实在气极,请陛下恕罪。”
男子抬起一双哭红的眼,懵懂道:“皇姐快起来,是朕不好,惹皇姐生气了。”
谢龄仪却未起身,长叹道:“成仪,你若非帝王,或许还能善终,可你命不好。”她痴痴的跪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你偏生在帝王家,偏要扛起这些事。”
西京皇帝谢成仪听见姐姐唤他的小字,忙起身扶起谢龄仪,呆呆的许诺:“皇姐放心,以后朕肯定听皇姐的话,不再哭了。”
谢龄仪脸色苍白,似哭非哭。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已经都是眼泪了。
五年后,江南道晋州。
又是一个飞雪连天的冬日,天色阴沉,鹅毛大雪纷迭而至,一不留神就砸得人满头满脸。街上行人稀疏,皆行色匆匆,紧裹棉衣。
街上门户皆紧闭,路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无人踏足。只见一道红色身影打远处走来,仿若神妃仙子。近看只见这女子身披一件暗红色大氅,衣领处的风毛出的黝黑发亮,称得她面颊洁白如玉,一双星眸璀璨。并非上佳容貌,却透出一股灵毓。
这女子快步走着,脸上带着点雪水,也来不及擦拭,风尘仆仆的只一路往街巷里走去。她拐过几道巷弄,熟稔的推开一道朴素的门,脆声唤道:“祖父!我回来了!”
这一推,却只见里面别有洞天。一个四进四出的院子,回廊别苑,打理的素净雅致。她进了门,见一只黑猫伏在门口的花架上,正欲扑高处的鸟笼。女子一拢把黑猫抱在怀里,逗弄道:“麒麟不乖,又想着扑鸟儿。”
被唤作麒麟的猫不满的呼噜几声,乖乖伏在女孩怀里不吭声了。女孩往鸟笼里撒了把鸟食儿,又拢着猫儿往屋里走去。
正走到花厅前,老仆阿金迎上来行礼道:“姑娘回来了。”女孩翘着嘴角点点头,又问:“阿翁身体如何?”
阿金不由得笑弯了眼,接过她怀里的猫儿,道:“老仆身体好的很,还能伺候老爷子十几年呢!”
女孩笑了,点点头又往里走。正厅的桌上摆着早点,老爷子乔迁之正因为仆妇兰嫂不让他喝酒而生气,怒冲冲的道:“那是不碍事的东西,为何不能喝?”
兰嫂正为难,见她进门,忙告状道:“姑娘回来了?快些管管老爷子,偏要喝酒不可。上回来翟先生都说了,不让喝酒。我可不敢不听。”
乔迁之越老倒是脾气越大,扭过身赌气:“你和她说有何用,我可不听她的。再说那翟小子,还不是贪恋我家明珠,才总往我这儿跑。”
被唤做明珠的女孩不由得笑了,语气却越发温柔:“祖父倒比我更像小孩儿了。”她脱掉披着的大氅,顺手交给兰嫂,嘴上撒娇道:“我这番风尘仆仆回来,祖父不关心几句,倒是回来就拿翟哥哥打趣我,给我脸色看。”
乔迁之心知理亏,不由得哭丧着脸转过身:“我不喝就是了。”他情绪不高,连带着那把白胡子都衰败了几分:“信可交给那死老头了?”
明珠里面穿着家常的黑色对襟袍子,衣襟上绣着松鹤延年的花样,更显得明珠稳重。她见桌上早饭未撤,便让兰嫂给自己添了碗粥,慢慢道:“交给穆先生了。如今东陆情况不稳,但到底与北莽结了秦晋之好。牵一发而动全身,西京还不敢怎么样。”
乔迁之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挟起一筷子酸萝卜放在明珠碗里,轻声道:“如今局势千变万化,暂且小心。”说罢他又翘着胡子笑起来:“想不到穆隐之那小老儿如今在东陆倒是风生水起。”
“穆先生格局很大,纵横捭阖。明珠在他门下学到很多。”明珠慢慢把粥喝光,又给乔迁之倒了一杯茶,笑道:“大隐隐于市,而穆先生府邸却在山间。明珠以为,还是您有隐士心胸。”
乔迁之听得孙女夸奖,更是自豪的不得了:“那当然。当初我们同在程立雪先生门下,他格局一直就不如我。想来也有三十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局气的很。”
说罢他将茶一饮而尽,眼中却黯了:“我再有隐士心胸,乱世中到底是隐不得。”乔迁之定定的看了看明珠,仿佛从她雅致脸孔上看到另一个可怜女子的幽魂。良久,他才出声道:“兰嫂,把早点撤了吧,顺便叫翟小子来一趟,我看明珠脸色不太好。”
明珠这厢正捧着茶喂猫,听这话不由得笑了,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您不怕他垂涎我了?”
乔迁之也抚须展颜:“儿大不由娘,哪还顾得上那些。”
翟岫青到时,雪已经快停了。阿金对这个俊雅的年轻人向来有好感,不由得迎上去笑道:“翟先生来了。”
翟岫青一身天青色长衫,提着药箱进了门,冲阿金笑:“阿翁好。今日大雪,阿翁要多穿些才是。”
“是了是了,”阿金脸都快笑得皱起来,倒是没忘了要事:“老爷子在门内等你呢,快去吧。”顺便又小声提点道:“姑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