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来徐清容一直郁郁寡欢,在船舱之中也甚少出来,如今那张清雅俏脸颇有些憔悴,唐简见着,心中不禁有些同情,轻笑道:“这曲古朴沉郁,恐怕未必合小姐心意。”
徐清容抿了抿嘴,笑道:“那又有什么打紧?这江上孤寂,能有乐曲相伴已是难得,难不成公子只愿吹于月儿听,我却是听不得么?”
唐简看着她一席白衫亭亭玉立巧笑嫣然,不由心中一荡,忙摇头道:“小姐说的哪里话,若是小姐愿意听,唐某便是吹上三天三夜也是愿意的,小姐这边请。”
说着,伸手指示意身旁的一处较为干净的船板。
徐清容听他言语之中的亲近之意,俏脸微红,却不动声色,走到唐简身旁不远处,也如唐简昔月两人一般席地坐下。
唐简横笛嘴边,瞧了瞧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两人,微微吸气,这才发气吹奏。
这曲子实则乃是清代音乐史学家杨阴浏填入李白“关山月”一诗而创,后被王燕卿加入轮指谱成的古琴曲,所谓“轮指”,乃是以多根手指快速弹动同一根琴弦以发出连续音的一种常见手法,如此曲谱,以长笛吹奏倒也不难,唐简前世颇喜好音律,对这曲子自然有所习练,此时悠然吹来,倒也毫无阻碍。
关山月长笛曲悠扬悦耳,然毕竟是描述边疆战争、人民困苦的调子,虽是诗仙所作,也难免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郁,加之这长笛乃是江南惯见的曲笛,音质本就浑厚低沉,一曲乐调更是哀婉凄凉。
这个时代曲乐虽然不少,然则论及婉转变化,自然远不及后世丰富多彩,徐清容只听得如痴如醉,想起如今国破家亡,心中黯然,眼眶不禁微红。
曲子不长,唐简半刻钟也便在一声长音下缓缓顿住,收笛放在膝盖上。
唐昔月年纪幼小,自然远不及徐清容的多愁善感,立时拍手叫好,笑道;“二哥哥当真厉害,昔月还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乐曲,不过……关山月又是什么意思?”
唐简抚了抚她发髻,笑道:“关山月便是边关、大山、明月三者物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物事当然没什么特别,这物事后面的意蕴可就深远啦。”徐清容轻笑道,只是随即皱眉:“不过我却有些不明白,公子此诗说及天山、玉门关、白登道等,看书籍所载,那都该是西北黄沙大漠中所在,如今该是赵国、秦化国地界,寻常汉人听都不曾听说,公子难道曾经去过西北?见识过这些景象?
而且,‘胡窥青海湾’一句就更是奇怪了,早在三百年前那些地方都已然沦于胡人统御,又何来的“窥”字一说?”
唐简一怔,心中暗道“糟糕,这丫头果然聪明……”,默了半晌,才故作沉郁,长叹一声道:“小姐所言甚是,这诗不过是唐某闲暇之时思及大汉盛世景象,这才有所感慨,纯属午夜梦回的呢语,言语不当之处,倒也不曾多想。”
徐清容深深看了他一眼,想是认同了他的解释,点头道:“公子一心向汉,倒是和父亲大人颇为相似。”
说着,却是忽然顿住,该是思及父亲安危,眼眶一红,眼见就要伤感落泪。
唐简不愿看她伤心难过,轻笑道;“唐某倒是还有一首曲子,虽说难登大雅之堂,曲调却颇有些特色,不知徐小姐可愿听上一听?”
徐清容还未说话,一旁的唐昔月却是忙拉着唐简袖子笑道:“好极好极,原来二哥哥还藏了这么多私,寻常时候便连昔月也不知晓,难得今日沾了徐姐姐的光,二哥哥快吹来听听。”
徐清容皙白的脸蛋又是一红,瞧了唐简一眼,忙转头看向别处。
唐简拍了拍唐昔月额头,笑道:“你这丫头就会胡闹……也非我之前不愿吹给你听,实在是之前并不会这些曲子。”
他这话半真半假,唐昔月自然也没什么怀疑,只是一个劲儿的催促。
唐简拿起长笛放到嘴边,只听得一声高昂连绵的音调随即发出,不过片刻却又变化万端,似唐简随性胡吹一通,却又分明颇有韵味。
这个时代曲乐多是中正,似这等一开始便音调诡谲的倒是少见,徐清容听着,不由转头又是瞧了瞧唐简,却见他正自闭眼缓缓吹奏,只是一双手的七根手指不断在笛管上快速起落,那音调变化便越是繁复难言,与寻常笛曲当真大不相同,徐清容心下不由大为惊异。
这曲子十分短促,其实不过三分多钟便已然完了,然听完曲子的唐昔月与徐清容却都是半晌没有言语。
“这曲……可有名字?”默了良久,徐清容才问道。
唐简轻笑道:“这曲子名叫笑傲江湖,其实并非唐某所作,乃是曾听一江湖之人吹奏,心中喜欢,这才记了下来。”
笑傲江湖在后世可谓人尽皆知的名字,不过于大多数人而言,它代表的可能只是金大家所作的某本武侠小说,听过这首曲子的倒是极少,不过唐简所吹奏的倒也并非原本的笑傲江湖曲,而是经过某位号称“乐坛鬼才”的老先生改编而成,本是清雅舒畅的曲子不免带了几分老先生的诡谲味道,听过的人自然更是少之又少。
徐清容闻言点了点头,抿嘴一笑,道:“我曾常听爹爹说,如今天下纷乱,汉家衰弱,君王不修德、臣民不知辱,故而有志之士皆隐居山林江湖,能够作出这等精绝乐曲的名家,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啦。”
说着,面容又是黯淡,默了半晌,站起身来道;“这里风大,唐公子与月儿还是早些回船舱安歇的好,我先走啦。”
说着,向唐简福了福身,转身便又进了船舱中去。
唐简为她吹奏这曲调本是想让她分分心神,不要总是沉浸于愁苦之中,只是她如今显然心思太过沉重,再诡谲奇妙的调子也难以让她稍稍有些转好,看着那消失于门帘之后的纤瘦身影,唐简不由无奈轻叹一声。
“二哥哥,徐姐姐她……”唐昔月也是一脸担忧道。
唐简摇了摇头,微笑道:“无妨,待上了岸,她总归会慢慢好的。”
……
此番这两艘商船本是要前往江州地界,只是按照徐天川安排,他们却无需随船前往江州,停停走走约莫过了半月,商船于一日清晨时分在扬州府历阳郡渡口停靠补给。
船上船夫难得空闲,难免要到沿岸小镇吃喝一番,只是没人注意到,原本晨时四五十名船夫下岸,正午开船时,陆陆续续回来的,却不过二十来人罢了,另外二十余人则早已不知所踪……
历阳城几乎滨江而建,城高楼坚,说是一方重要集镇,其实也是一方军事要塞,毕竟长江南北各有辽燕、南晋两方大国,两国对峙百年,这长江沿线便是前沿战线,自然守备森严、防御坚固。
徐清容手中持有曲梁赵家的通商文书,进入历阳城倒也方便,只是一行人才进历阳城,便看见位于城门不远处的官府告示牌周围尽皆围满了人。
徐清容一步不停,一名徐府暗卫却颇为懂事的前去查看,不到多久便折转回来,只是脸色不甚好看。
“周叔,怎么了?”徐清容低声问道,她今日一席白裙着身,头顶戴着一顶蒙着白纱丝巾的斗笠,看不清面容。
那被称为周叔的暗卫低声道;“禀小姐,是曲梁那边的消息。”
徐清容身子一颤,虽看不清面容,声音却微微有些震颤,问道:“曲梁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