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明如雪,映得一方偌大的庭院也盈盈闪亮。
这徐府布置虽不及他前世见过的诸多江南精致水乡府邸,却自有一番粗犷又细致的韵味,雕梁画栋称不上,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如此向北远远看去,还能见得月光下一座高耸的八角楼阁矗立,实在是个大户人家的气派。
唐简沿着一条青石板路随意行走,那青石板路从一圈房屋延边的回廊而出,往东三十来步便并入一条大石板路,同时折转向南,弯弯折折看不见尽头。
唐简一边行走一边默默观察周围建筑摆设之类,心中暗自推断此时是何年代。
他博闻强记,曾对历史也稍有研究,知晓各朝各代建筑都大约自有明显风格,如秦汉的恢弘厚重、晋唐的雅致风流、明清的精微奥妙,而看这周围建筑,却似胡汉和鸣,既有汉家的讲究细致,也有胡人的粗犷大气,两者溶于一体,并未显得奇怪,反而颇具一种独特美感,只是奈何终究不如汉家盛世风光。
他经过一座横跨青石板路的小阁,特意停步观察,发现那小阁飞檐精细,接续处却并无半口钉子,以如此形状,该最是接近大唐风格,可却又浑然不同,细想良久,脑中不见清晰,反而愈加混乱了,不由望月长叹一声。
“这位公子叹息什么?”一个熟悉的清冷悦耳的声音道。
唐简转头看去,才发觉不知何时,白日才见过的那徐家大小姐竟已然站在身后几步远处,想来该是他方才观察阁楼入了神,这才没有注意。
月光之下,那徐家小姐姿容更显淡雅出尘,皙白肌肤隐隐生辉,一席月华束腰长裙着身,微风拂过,长裙裙摆微卷,直如皓月在身、仙女降世,绝丽不可方物。
“咳……”那女子身后一名挑着灯笼的婢女见此人竟如此灼灼盯着自家小姐,不由轻咳了一声。
唐简回神,只觉心中一阵发燥,干笑一声道:“姑娘方才说什么?”
那女子见他失礼,心中本该不悦,可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双明亮星眸,又觉绝非寻常男子看见自己时那般觊觎龌龊之意,倒也并不如何生气。
“公子难道准备就这般站在上面同我说话?”那女子抿嘴问道,神态清冷中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天真可爱。
唐简低头,才恍然自己方才为观察阁楼飞檐,此时竟仍站在阁楼一旁高椅之上,不由脸色一红,忙跃下身来,又伸出衣袖擦了擦被踩脏的灰屑处,这才向着那女子躬了躬身,问道:“姑娘方才说什么?”
那女子瞧了瞧他,又问道:“我问公子方才长叹,所为何来?”
“哦,”唐简恍然,沉吟半晌,这才面色沉凝道;“我只是感叹,煌煌汉家威严,到得这江水之畔,便连一栋阁楼却都满是胡人风格,实在可叹。”
他这话虽是真话,却不过故意寻的借口,毕竟他并非此时人物这件事情便连昔月也说不得,就更不可能跟着毫不相熟的徐家小姐说了。
岂知那徐家小姐听了,脸上却是流露出几分惭疚来,幽幽轻叹了声,才点头道;“是啊,煌煌汉家威严,如今所剩的,却连这座楼阁也显不出来啦。”
唐简闻言倒没多想,只是忽然想起另一事来——这女子出身高,想来见识也自不错,若是问她,也许能知晓方今年代事态。
心中如此作想,唐简已是深深向着那徐家小姐作了一揖,道:“小生自北方蛮野荒山之地而来,平素没什么见识,倒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徐大小姐,还望徐大小姐赐教。”
那徐家小姐还未说话,倒是她身后的小丫鬟嘴角微抿,笑道:“你可不像是什么蛮野荒山出来、没什么见识的人,这言语形状、礼节问话,可不是荒野山神能教的吧?”
唐简一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徐家小姐却只是微微一笑,问道:“你欲问何事?”
唐简憨憨一笑,道:“还望徐大小姐赐教,如今是哪朝哪代?汉家皇帝何人?北方屠杀汉人之事又从何而来?曲梁国……还有那辽燕国又是何等起源、中原之地,如今又是何等形状?”
那徐家小姐只当他要问什么为何救他、如何南下之类的话,却不知竟是这些大事,一时怔然不答。
唐简见她半晌没有言语,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神态复杂,似惊讶、似失落、似彷徨、又带着股说不出的悲切。
唐简不由心中疑惑,微一沉吟,想来大概是这小姐身处深闺,对这些事情并不如何知晓,便向着那徐家小姐拱了拱手,道:“大小姐若不清楚,小生这便不打搅啦。”
那大小姐仍不理会,唐简又是微微一揖,这才转身回了去。
那丫鬟见着一向清冷淡然的小姐听着那男子问话后竟这般形状,不由薄怒道;“小姐,那小厮欺辱你,我这就禀报老爷,将他赶出府去。”
那徐家小姐回神,冷声道:“你何时见他欺辱我了?”
那丫鬟不敢答话。
徐家小姐却是轻叹一声,摆了摆手道:“汉家何人是皇帝?嘿,如今北方汉民能问出这番言语的,恐怕已经不多啦。”
“那小姐,我们……”那丫鬟不解。
徐家小姐却道:“你自回去吧,我得去一趟爹爹那里……对了,明日给方才那位公子房中送去一张床榻,两床被褥,要挑好的,另外看林先生给他写的什么药方,你派人前去采买,不得有误。”
说着,从那丫鬟手中接过灯笼,也不管那丫鬟一脸错愕,转身便走远了……
唐简回房,心中心念百转,却终究想不明白,辗转反侧不知几时才又自昏昏睡去,他自不知道,这徐府大宅深处,方才才见过的那徐家小姐正自与一中年人言语。
徐府占地极大,纵横皆逾千米,后院处于北方滨江之地,高楼耸立、奴婢成群,而徐府大老爷所在,则正是后院中心之地的一座两层木楼。
“你方才所问,皆是出自那少年之口?”徐家老爷问道,虽常被称为老爷,其实徐家老爷却不过是个三十来岁年纪的中年汉子,面容俊逸、气度非凡,一席锦缎长袍着身更显威仪。
下方徐家小姐颔首道:“是啦,他问话时神色急切,不像是随便问问,只是这些事情女儿也是一知半解,寻常时候听爹爹说起,也总不完全,当时也便没有回他。”
那中年男子默了许久不言。
那徐家小姐又道:“其实还有一处奇怪处……”
“哦?”徐老爷转身。
徐家小姐道:“我方才见他时,正瞧着他站在回廊亭子一处座椅上,像是认真打量那亭子飞檐。”
“飞檐?”徐老爷皱眉,思索半晌,道:“他瞧什么?那处飞檐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徐家小姐摇了摇头,道:“府中这般亭子少说也有三四十座,那座也一般无二,飞檐自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似乎也并非看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下来后感叹‘煌煌汉家威严,到得这江水之畔,便连一栋阁楼却都满是胡人风格’。”
徐老爷又是凝神思索半晌,才摇了摇头,长叹道:“是啦,北方如今已然失落百年,还能心怀这等念头的汉人当真凤毛麟角,就冲他有这番怀汉心思,我徐府也自不会亏待他。”
“女儿也是这般作想,只是……”那徐家小姐顿了顿,才道:“只是女儿总觉得他身上有股特殊气息,似与南逃的其他所有汉人都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