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从外公家回来时已经是正月初七日的上午;下午就有人来找,是他的邻居兼小学同学武江城。其实曾凡对镇上有庙戏的事早有耳闻,可他并不想去。后来王小强又来找他,他终于被说动了。武江城和王小强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哥们——当然还有孙继文——小时候摘果子,刨土豆,掰玉米,掏鸟窝,三人总是形影不离。
曾凡知道晚上去看戏会很冷,出门特意穿了家里“祖传”的羊皮大衣。羊皮大衣的作用毕竟不容小觑,走到半路,曾凡就感觉后背沁出了细细的汗,粘粘的怪难受,可他又不好在武、王两人面前表现的太难堪,只好解开了大衣的纽扣。
戏台距曾凡家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三人到达目的地时,好戏已经开始。台下闹哄哄的,挤满了人,有些人自带小板凳,还准备了瓜子啤酒。
好位置早就被人占了,曾凡几人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只见不大的戏台上两个秀才模样的人咿咿呀呀地唱,曾凡不懂秦腔,也不知道他们唱的是啥曲目。幸好戏台旁边有一块荧幕,上面显现出演员所唱的字句。曾凡只见里面有很多“梅花”字样,可还是无从判断他们到底唱的是哪出。
曾凡向四周打量一番,发现这里的人大多不是来看戏的,倒像是演戏的。人头往来攒动,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嬉戏打闹,还有吸烟的人手中的烟头火星忽明忽暗。也有些人乘机做些小生意,卖一些小吃:雪糕,饮料,冰糖葫芦,烧烤等等。
不远处,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正在卖雪糕,穿一身红大衣,留着不短不长的粗粗的辫子。这女孩背对着曾凡,曾凡第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买一只雪糕。”曾凡走过去对女孩说。
女孩转过身,正要招呼,却“扑哧”一声笑了,接着惊奇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她笑着对着曾凡说:“没想到你也来看戏,我只是帮我一个亲戚看摊子而已。”
曾凡开玩笑说:“哦,原来如此,你是嫌压岁钱太少了吗?”
女孩又笑了:“也不是,只是亲戚叫我来帮个忙——对了,雪糕你还要吗?”
“可我没钱啊,你请我吃?”曾凡促狭地看着她。
“好啊,请就请”,说着就要从冰箱里拿雪糕。曾凡马上阻止她:“不,不用了,我只是开玩笑;这么冷,我吃了雪糕非变冰棍不可。”
“变冰棍就变冰棍嘛”,女孩笑着,还是要拿雪糕。曾凡又解释了半天,才终于让女孩停手。
这女孩正是林玉岚,曾凡去和她说话,只是想引起不远处安雪的注意。其实他早就发现安雪了——这戏台就搭在离安雪家不远的地方,她不出来才怪。曾凡和林玉岚聊了半天,却并不见安雪过来,不禁失望起来,最后以不想影响林玉岚的生意为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武江城见了曾凡,阴阳怪气地问他:“刚才那个女生是谁?”
“哦,一个同学。”曾凡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哦,原来只是一个同学,怪不得聊得那么高兴。”武江城也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旁边的王小强却早已忍不住笑起来。曾凡不再说什么,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气氛尴尬了好一会儿,曾凡发现安雪竟朝着自己走过来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飞速跳动起来。他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皮大衣,并不怎么好看的皮大衣,确切的说是很难看的皮大衣。他推说自己很热(这倒是真的),便将大衣给了王小强。王小强正好站的久了,有些冷,就披着曾凡的大衣去各处转悠。
曾凡装作无意向安雪一瞥,却发现安雪并没有走过来,而是在半道上停下来和什么人说话。曾凡再次感到失望,并且离开大衣的包裹之后,他立刻感受到了零下十几度的气温的恶意,但是王小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本就不该好了伤疤忘了疼,披了大衣忘了冷的。
还算安雪有良知,她最终还是来到了曾凡跟前,在曾凡被冻死之前。安雪穿了一件很长的黑色大衣,连同那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睛的黑色瞳仁,几乎都要融入到黑夜里去。曾凡总是不敢看安雪的眼睛,仿佛那里有股奇异的力量,要将人吸进去,但他喜欢看她带了微笑的嘴角。
“你也来看戏吗?”安雪幽幽地问。
“我......是的,我也来。”曾凡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冰糖葫芦,你吃吗?”她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轻轻地问。那串冰糖葫芦明显已经被吃掉了一颗。
此情此景,曾凡不禁有些恍惚,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安雪的冰糖葫芦已经到了自己手中。曾凡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他似乎看到了安雪脸上同样错愕的表情。
曾凡赶紧咬了一颗冰糖葫芦含在嘴里,来证明自己的神经和肌肉群的正常,还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句仿佛秦腔的话。安雪不懂,便笑了。他也赶紧想去笑,却发现安雪早已转身走了,那笑便僵在嘴边成了一丝苦笑。
曾凡一阵失落,却又突然想起站在旁边的武江城,便连忙问他吃不吃冰糖葫芦。其实武江城早就不满了。小学的时候他和安雪还是同班同学呢,后来他因病休了一年学,就低了一级,哪知安雪竟将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人家给你的,我可不敢吃。”武江城瓮声瓮气地说。
曾凡也听出了武江城话里的不快,赔不是般地说:“那有什么,给你你就吃嘛。”
这话到了武江城耳朵里却有了一丝炫耀的味道,他正要好好挖苦一下曾凡,王小强却回来了。曾凡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快冻僵了,赶紧要回自己的大衣,并把剩下的冰糖葫芦给了他。
王小强逛了一圈回来,发现还有冰糖葫芦吃,当然没有客气的。武江城还要阻止王小强,再挖苦曾凡几句,可王小强吃食物的速度实在太快,根本没给他机会。
曾凡发现武江城看他,赶紧抬头看戏。这时已经换过了曲目,曾凡又听不懂了,他向人群中挤了挤,听到有人在议论这台上正唱的戏,却也只听到“游西湖”几个字。
曾凡装模作样听了几分钟,回头发现林玉岚已经不见了,安雪也不见了踪影。终于连最后一丝听戏的理由都没有了。正好武江城和王小强也觉得无聊,三人便结伴回家。
第二天晚上曾凡三人照例来看戏,却并没有见到林玉岚,也没有见到安雪。
到了第三天晚上,武江城和王小强已经对看戏没了兴趣,曾凡却还叫他们去逛逛。然而曾凡想要见到的人终究还是没有见到。喇叭里抑扬顿挫的秦腔仿佛成了呜咽声;刚才还挂在天空上的小半个月亮,这时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那秦腔越听越像是哭声,曾凡整个的心也凉了下来。看了看不远处卖冰糖葫芦的女孩,曾凡终究下了决心似的,和武、王二人回了家。
第四天晚上刮起了很大的风,曾凡终于畏惧了、灰心了。武江城走亲戚去了,王小强也没来找他。百无聊赖之下,曾凡很早就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躺在床上一直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响。在睡梦中,他又隐约听到了秦腔:“前门打出薛平贵,后门打出王宝钏......”然而连同那支离破碎的片段的记忆,都被窗外冷酷的大风尽数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