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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之花落的瞬间 二十八、变故

寒假很快就过去,又到了该去学校的时候。见到顾茗之后,曾凡脸上却一点都没有过完年后应有的高兴的样子。曾凡本来有很多话要对顾茗说,可见到他之后,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事情是年前发生的,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在即将过年的喜庆日子里,顾茗的爸爸会出事。顾爸是定河村有名的木匠,就在过年前做完最后一件家具,回家的路上,他坐的三轮车翻在了一道沟里。同行的几人都被压在了车下,却惟独他受了重伤,被压伤了腿,而且再也没法走路了。

后来曾凡去顾茗家的时候,不止一次看到这个曾经健硕的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缓缓移动,而且总喜欢笑着和曾凡打招呼:“嘿嘿,好好念书着没?”

曾凡没想到,对顾茗更大的打击却是后来他母亲的出走。当时曾凡已经上了高中,正值顾茗的曾祖母去世。顾茗的曾祖母在当时的定河村创造了一项记录,最高寿的记录。

顾茗的曾祖母是最早见证村里通火车的人之一,当时有人感慨:“这家伙趴着跑都这么快,它要是立起来那该有多快啊!”这人一辈子都没坐过火车,也没能看到火车立起来跑,他就是曾凡的曾祖父。

很小的时候就坐着绿皮火车去过几次县城的曾凡,自然很难理解这世上还有没见过火车的人。那个穿着大红衣服,趴在后院矮墙上一动不动盯着火车的小女孩,就让曾凡很难理解。小女孩是曾凡的远方亲戚,住在黄土高原千沟万壑中的某一个沟壑中。这是她第一次来曾凡家,也是第一次看到火车。

小女孩扎着两条辫子,脸红扑扑,嘴很甜,一直跟在曾凡后面叫哥哥。曾凡被人叫了哥哥,很得意,于是就牵了她的手去看火车。她的手很暖,湿湿的,还有点黏,一定是刚才她用这只手拿过嘴里含过的“洋糖”了,曾凡想。

她刚才舍不得吃掉这颗糖,在嘴里含过一会儿之后,又用糖纸包起来。糖纸是一种硬质塑料,各色的都有。曾凡教她用糖纸看太阳,透过糖纸看到的太阳是过年吃的圆饼一样的东西,一点都不晃眼;小女孩却说太阳像他爷爷的茶盅。

曾凡家的后院就在河湾边上,正好看对面的火车。曾凡不禁被小女孩认真的神情感染了,他也认真地看起火车来,火车行进的声音远远传来,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火车要到哪里去呢?”小女孩问。

“到山那边去。”

“山那边是什么?”

曾凡被问住了,但作为哥哥,他觉得不能回答妹妹的问题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情,于是他瞎编:“山那边是县城。”

小女孩立刻表现出一副憧憬的样子来。曾凡等着小女孩问他县城的问题,这样他就可以把他在县城的所见所闻讲给她听,小女孩却没有再问。不久小女孩就和她妈妈一起去县城了,因为她妈妈病了,山里的医生治不好。

直到后来曾凡去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才再一次见到这个小女孩,不过这时候她早就不是一个小女孩了,但他还是很亲切地叫他哥哥。她早就不念书了,在一个亲戚家里帮忙干活。

曾凡问她为什么不念书的时候,她突然脸红了,曾凡也觉得自己问得很傻。山里人家里的孩子很多,男孩念书都困难,何况是女孩,认得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反正迟早要嫁人。她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对供孩子上大学没啥兴趣,只希望她能早点去打工赚钱。曾凡觉得很难面对她,打过招呼之后匆匆离去。

顾茗曾祖母90岁的时候,定河村的人都在猜测她她到底能活多少岁,可村里每年都有人死去,却单单不见她闭眼。不过她也并没有让村里人猜疑太久,四年之后,她就在那面她躺了好几十年的炕上闭了眼。这四年中很少有人见过她,据进过她屋子的人说,里面长年散发出一股恶臭,因为他们的儿子媳妇没人愿意踏进这间屋子。之后村里的人就不再羡慕这位老人的高寿,甚至希望她少受点罪,早点解脱。

其实老人临终前屋里的气味很难清除。曾凡奶奶的母亲去世前早已躺在炕上不能动,虽然奶经常帮她换洗打扫,还是无法避免臭味。曾凡那时虽然还小,多年后对这种味道还很难忘掉。

曾凡经常走进这间发出各种混合的难闻的气味的屋子,有时候是听老人讲故事,有时候是给她端吃的。这种用玉米面、豆面和白面混合而成的“糊糊”在定河村叫“散饭”,奶奶经常对曾凡说一句老话“搅团,散饭,娃娃老汉的好饭。”因为娃娃和老汉都没有牙齿,正好吃这种食物。

曾母叫曾凡不要老跑去那间屋子,曾凡还是喜欢去。奶奶把端饭这个任务交给他,他觉得很自豪,一定要完成。最重要的是,老人讲的故事实在太好听了。

妈妈和奶奶不会一直给曾凡讲故事,因为她们有太多事情要忙。这个老人却会不厌其烦地给他讲故事,讲完之后就看着他笑得前俯后仰,她自己没有牙齿的双颊深陷的嘴里也发出“喝喝”的笑声,这笑让她满是白发和都是纵横的皱纹的头也不自主地颤抖起来,直到那一双好像蒙着一层白雾的眼睛里流出浑浊的泪水。

尽管这间屋子的的气味让人不愉快,可老人的故事却让人很愉快。但这也许只是曾凡一个人的想法,因为除了他,实在很少有人愿意踏进这间屋子,即使仅仅是给她端碗饭。

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个和蔼的老人,曾凡都觉得她那时根本就是一个孩子。奶奶告诉他,人这一辈子,本身就是一个轮回,小时候是孩子,等到老了,也成了孩子。所谓“老汉”,就是“老憨”,越老越憨,越老越像孩子。

曾凡见到顾茗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件事折磨着他,他也没法从顾茗的表情里看出什么来,因为顾茗只是对他笑了笑,这笑中有疲倦,又有些不耐烦。

顾茗曾祖母去世后,因为她的高寿和多产,前来吊丧的亲戚在门外排起了长龙,虽然他们大多人的脸上并不见一丝悲伤,可还是来了。有些人甚至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他们相隔太远,血缘也淡了。就算是顾茗,事实上,也没有太多的悲伤。曾孙对自己曾祖母的感情,毕竟有限,而且还是一个活了九十多岁的曾祖母。

顾茗的母亲实在是一位很称职的母亲,最起码在曾凡眼中是这样。顾茗这人有一些洁癖,又有些挑剔,他的衣服总是很干净,而且熨烫的很平整,这些可都是他妈妈的功劳。在县一中的时候,顾茗母亲托人给顾茗带的吃的东西都非常精致,油饼都是差不多大小的很规则的形状,任谁都要惊叹如此精妙的技艺。

曾母后来有些夸张地对曾凡说,顾茗母亲告诉她顾茗对饼的长相要求很高,一定要差不多大小且形状规则。说这话的时候曾母总是很高兴自己的儿子不是顾茗,因为就算她烙的饼半生不熟,估计曾凡也发现不了,而且就算把饼烙焦了,曾凡也照吃不误。一个家庭主妇最怕的就是自己饲养的小鸡小猪仔挑食。

当曾母将自己的得意告诉曾凡的时候,曾凡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赌气三天,发誓再也不吃自己的母亲烙的饼。可曾凡发的誓仅仅维持了三天,因为曾母很了解自己的儿子。当曾母将一袋鸡蛋肉饼捎给曾凡的时候,他就又发誓除了自己母亲烙的饼,任谁烙的都不吃。

曾凡一直有些羡慕顾茗,也钦佩他的母亲,所以他一直无法将“离家出走”这几个字与顾母联系起来。顾母十分貌美,顾茗则遗传了母亲的长相,俊美又白皙,在黄土高原很难见到这么白皙的男生,因此他总是受到女生的青睐。母亲离开之后,顾茗愈加沉默,也愈加反感别人谈论自己的相貌。

顾母离开之后,村里的人议论纷纷,传言她跟着邻村的一个男人走了。曾凡却更愿意相信错在顾茗父亲这一边。顾母捎给顾茗的饼,他可没少吃。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被人遗忘了,就连村里的那些长舌妇人,也不再谈起,她们还要担心自己的鸡被野猫叼走,猪仔打防疫针等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