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被两警察送到n打得时候正压着晚饭点儿,校门口迎新的这会儿也都去了食堂。李警察帮着桑榆把箱子拎出来问:“小姑娘,你能找着住的地方不?”
“能。”桑榆温温柔柔地点了下头。
“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可得小心点,别乱招惹社会上的人,跟今天似的多不安全。”李警察拍拍桑榆的肩膀,看着和自家闺女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脸老父亲的慈爱。
“好。”桑榆微笑着,朝李警察鞠了个躬,“谢谢您。”
“嗨,不谢。”李警察嘿嘿笑一下,坐回警车上,朝桑榆挥挥手,“好好学习,以后也为人民服务!”
目送着两位亲爱的警察叔叔离开,桑榆拖着箱子在校门前环看了一圈。
学校册子里宣传的地铁才建成了两个水泥桩子,高高围起的铁皮板也挡不住里面扑腾的黄土,绿油油的大片油菜花铺盖在放眼可见的空地。天很蓝,太阳也很亮,扑面的是一种回归农业时代的纯天然,桑榆深吸口阔别城市的新鲜空气,实在感叹不出来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此时填满她胸腔脑子的只有一个念头“我妈今晚住哪儿”。
桑榆轻叹口气,拖着箱子往学校里面走,她再次确认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青山绿水油菜花到底抵不过超市酒店爆米花。
这是开学的时候,虽然饭点儿校门口人不多,但找个问路的也不难,桑榆被指着一路往东走。n大的路多是用红砖铺的,看着颇有格调但十分难拉箱子,咕噜咕噜地一颠一颠往前拽,到她住的b组团,两只手心都已经被勒得通红。
宿舍是四人间,宁城高校标准配置的上床下桌,带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桑榆拖着大箱子打开寝室门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站在门前看着即将生活四年的地方,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若是骑着白马的玄奘经历九九八一难终于到了雷音寺,拖一把椅子坐下来,喝口冰水,大概就是这乱糟糟的一天里最舒服痛快的几分钟了。
“我的天爷啊!搞没搞错哦,我的这个柜子是坏的耶!真是的!这种四人间宿舍一点隐私也没有,让人怎么住嘛!学校能有单间或者两人间就好了,我真是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尖锐刺耳的声音配合着柜门“咣当”一声闭合,如同一个大嘴巴把桑榆又给扯回了现实。屋子里已经来了两个女生。刚才说话的那位背对着大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嫌弃地掐着抹布,左手掐着腰,她那极尽夸张的声音继续充斥着桑榆的耳朵。
“为什么我们宿舍要跟国外的差那么多!人家都是公寓式,哪像我们这儿上床下桌,跟集中营一样,我们是难民吗?你国应试教育垃圾就算了,住的地方也这么垃圾,当初我就应该听我爸爸的直接去国外念大学。”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鲁迅在《故乡》里写杨二嫂的这段忽然就从桑榆的脑袋里挤了出来,她皱起眉头看着这个背影,烦闷一拥而上。
此时正在发表言论的“细脚圆规”丝毫没注意到门口来了人,她说到激动的地方还甩了两下抹布,指了指屋子里的另一个高个儿女生说:“你们东北小城市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能不知道高中也能出国直接读大学的,我跟你说,我们那儿好多人高中毕业直接出国。国外那才叫教育,国内大学真的是……就和这破宿舍一样,垃圾!”
这么看不上国内大学就也出国去,来这撒什么威风?桑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才果然就是错觉,就冲着屋里这家伙,b4-103注定了不会成为桑榆的雷音寺,充其量也就是个窝着黄眉老祖的“小雷音寺”,她的九九八十一难还远没有结束。
再不喜欢这人也不会在第一天就闹僵,桑榆没把不开心挂脸上,她弯起嘴角,笑着走进屋里,跟两个人打了招呼:“你们都到了呀。”
拎着抹布那位听到声音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遍桑榆。60块钱的回力白布鞋,40块钱的美特斯邦威t恤,再加一条看不出牌子的裙裤,全身上下不超过150的身价,让她瞬间就没了兴致,和刚才充满戏剧性的拍柜子怪叫不一样,这会儿说起话有气无力:“谢小薇,你呢?”
“桑榆。”桑榆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礼貌温和的微笑,把情绪完完整整地隐藏起来,丝毫看不出来活跃在她心里的那个小桑榆这会儿已经笑得满地打滚了。谢小薇不仅是脑袋上的黄毛稀薄,连眉毛都有些发黄,完完全全称得上一句“黄眉老祖”。她的脸长得倒不难看,只是表情实在恶心人,上上下下打量桑榆的样子就像买东西挑挑拣拣的大妈大爷,一双眼睛里的市侩算计能让叱咤菜市场三十年的陈女士都甘拜下风。
桑榆记得她姥爷在世的时候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属于“憨精”,就是说看着精明能算计,其实是个傻不愣登的笨蛋,最可怕的是这种人往往还爱嚼人是非,是正正经经的又蠢又坏。
感情这“憨精”就让她给遇上了,桑榆不愿意跟谢小薇多打交道,便同另一个一直没吭声的女生说:“我叫桑榆,你呢?”
“秦雪柔。”女孩儿的说话声音细细小小,蝴蝶吹口气儿都能把她的声音吹散似的。
“你名字真好听,像小说里的公主。”桑榆笑着说。
秦雪柔抿了抿嘴唇,一时没说话。
桑榆见她这样忽然想起来某些特殊职业似乎也被叫作“公主”,这么一想刚才那话就不太像夸人了,她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正要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却听见秦雪柔说:“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你的名字也好听。”
“啊?”桑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人家是想着怎么把她夸回来。
和那个谢小薇不一样,和她也不一样,桑榆能感觉到秦雪柔是个从里到外都文文弱弱的小姑娘。
秦雪柔个子挺高的约莫得有一米七,但丝毫不会给人压力,顺滑的黑色长发垂在肩膀上,一双眼睛黑得像潭浓墨,眼睫毛又密又长,说话的时候一眨一眨,格外的清纯温柔。只可惜鼻子嘴巴远没有那双眼睛漂亮,所以乍一看并不惊艳,得多两眼才能发现她藏起来的美丽。
桑榆想着这样的秦雪柔适合拿本书坐在草地上,手边配一杯红茶,一块巧克力蛋糕,阳光落在她身上应该都得比其他地方要温柔三分。
“你吃过饭了吗?”秦雪柔问桑榆。她声音又轻又弱,说话的时候往谢小薇那边看了一眼又连忙移开,活像只被扔进了鸡笼的小兔子。
“我还有饼干。”桑榆大大方方地从书包里掏出来一袋儿已经被压碎的粗纤维饼干放在桌子上,揉了揉被书包压得酸疼的肩膀,问秦雪柔,“你自己来的?”
“我爸爸妈妈送我的。”秦雪柔回答。
桑榆眼睛一亮,问:“那他们住哪儿的呀?”
“学校有个自营的招待所……”秦雪柔的话没说完,就被谢小薇阴阳怪气地打断了,她嗤笑了一声,“什么年代了还招待所呢!”
谢小薇的话说完,秦雪柔脸上立刻就浮出了一层薄红,左右手的食指搅在一起默默地较劲儿。桑榆脸上依旧温和的浅笑,把那“憨精”纯粹当成了空气,她抓住秦雪柔的手晃了晃:“那个招待所在哪儿?多少钱一晚上?”
“三百一个标间,就在咱们组团前面。”秦雪柔咬着嘴唇,换了个角度故意把脸错开谢小薇的方向,才说话。
“一晚上三百,这么贵啊!”桑榆才冒出头的一点点喜悦被三张毛爷爷给死死压住了,三百块钱在家里是她和她妈两周的伙食费,三百块钱是她半个月的生活费,三百块钱得陈女士哼哧哼哧地在超市里卖一个礼拜的咸鱼腊肉。
“三百块连买双帆布鞋都不够。”谢小薇又插进来话。她发现自己被两人无声中排挤了,便拼了命找存在感,而且每句话还光挑扎人的说,像是这样,就能在两个不如她有钱又看着好欺负的姑娘身上找回尊严和高高在上的满足感。
“开学家长多,我估计可能没有房间了。”秦雪柔也拉住桑榆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不过我听说学校免费开放了体育馆给家长,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可以买一个凉席去体育馆睡一晚上。”
“哈?”谢小薇的耳朵简直是生物雷达,秦雪柔那蚊子叫一样的小声音愣是让她一个字儿都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意思是直接睡地上吗?开玩笑的吧?那是人睡得吗?”谢小薇撇了撇嘴角,“打车出了大学城不远就有四星的宾馆啊?标间一晚上四百八,我爸爸说环境还可以。桑榆,要不要我把地址给你一下。”
三百招待所她都嫌弃贵,谢小薇说的这话明摆着就是故意刺激人的。
“那好呀。”桑榆笑着拿出手机,“咱俩加个微信,你把地址发我呗。”
“嗯。”谢小薇点了下下巴,从桌子上拿起她的苹果手机,那闪着紫光的夸张手机壳差点晃瞎了桑榆的眼睛。
谢小薇可不觉得一身便宜货的人会住得起四星酒店,但桑榆要微信的举动无疑让她感到了被仰望的满足,于是更来劲儿了:“就算是特困户也不至于四五百块钱拿不出来吧?天爷!要是连一个酒店都住不起,读什么大学,直接去做打工妹好啦!”
对这番垃圾言论,秦雪柔微微蹙起了眉头,桑榆却只带着笑没评论半句,加了谢小薇微信后,说:“谢谢你这么热心啊,咱们一个寝室的,以后有好东西一定记得推荐给我。”
“说得像你买得起似的。”这话虽然没说出口,但谢小薇那翻上天的白眼已经表现得明明白白。她随口应付了一声,然后低着头开始玩手机,对桑榆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秦雪柔看着她俩尴尬地站在原地,桑榆倒显得很不在乎,朝她招招手,笑着说:“走啊,雪柔,我们出去看看。”
“好。”秦雪柔顺从地点点头,然后被桑榆拉着手腕走出了宿舍楼。
“小榆,谢小薇也没多有钱。”秦雪柔有点紧张地看着桑榆,说,“你别被她那样子给骗了。”
“嗯?”桑榆扭头看向秦雪柔,意识到这傻丫头是在担心自己后,乐得更开心,圆圆的眼睛眯了眯,轻快地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