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俩到学校招待所的时候正好有一家人在办退房,桑榆算是一进门捡了个漏。秦雪柔直说桑榆运气好,要是这家人退房稍微早点儿估计就被等在旁边的其他人抢走了,压根轮不到她俩。三张毛爷爷甩出去虽然是心疼,但跟她妈挤体育馆比起来,桑榆拿着门卡觉得这钱花得并没有特别亏。
当然了这是桑榆单方面的想法,陈女士八点多杀到学校后听到一晚上三百的住宿费后立马就变了脸色,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线,睁大眼睛瞪了桑榆足足十几秒,才憋出来俩字儿:“退了。”
“不退。”桑榆其实早猜到了她妈会是这反应,毕竟母女俩在家的时候,买根萝卜都得货比三家唯恐贵了三毛钱。桑榆摇了下头,反问,“退了你住哪儿?”
秦雪柔看桑榆她妈来了,打个招呼后便上楼去找她爸妈。眼下桑榆周围没人,陈女士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把桑榆拉近几分,靠着她耳朵说:“我看那姑娘挺好说话的,我就不能去你们宿舍挤一挤?花那三百块钱干嘛呀!”
“我们宿舍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桑榆一想到谢小薇就脑袋疼,叹了口气说,“宿舍里有个孽障在,你要跟我挤一晚上,我发誓明天报到完,半个年级都得知道她寝室有个成年了还要和妈妈睡一张床的奇葩。”
要是寝室里有个难缠的,那确实得小心些。开学第一天要是让人抓住话柄以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陈女士再小气抠门,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让她在这事儿上还是能掂量得清楚。
“那兔崽子什么玩意儿。”泼辣著称的陈女士骂了一句,看着手里的门卡,眉毛拧巴成了两条扭曲的蚯蚓,喃喃自语,“破地方,专坑家长的钱。一招待所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酒店吗?这么贵,以为家长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钱钱钱,真要命了!”
陈女士嘴里骂骂咧咧,说着话从贴身的腰包里掏出来两张一百和一点零钱塞到桑榆手里:“拿着!哎……早知道出门这么花钱,我就该多带一些。”
“你明天回去不要钱的?你自己拿着,万一路上有什么事儿呢?”桑榆又把钱塞回她妈的小腰包里。
“会不会说话?啥叫万一路上有事儿?你还指着你妈路上出车祸,大巴公司给你赔钱呐?”陈女士二话不说又把钱塞进了桑榆的上衣口袋,手指头一戳她的额头,“你妈这么大岁数,吃过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个小崽子成天的尽瞎操心!”
得了吧,是谁不会说话啊,好好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没一句是不气人的。桑榆知道她妈那脾气,梗起来就没人拉得住,看了看手里的钱也只能仔细地塞进裤兜里,然后问:“除了车票,你留余钱了吧。”
“五十块钱够够的。”陈女士拍了拍腰包,见桑榆收下钱,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她翻看着手里的门卡,半是无奈半是心痛地说,“哎,你妈长这么大也没住过一晚上三百块钱的地方。这还是沾了姑娘你的光,我才能享受一回。”
桑榆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干瘪的女人,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串酸溜溜的小气泡顶住她的喉咙,一开口,声音都在微微发抖:“妈,我明天早上来叫你,早点起来正好逛一下学校。”
“嗯。”陈女士朝桑榆摆了摆手,路上吃的土豆饼压得胃里沉甸甸的。她看着桑榆一直走到小路的尽头,然后一拐弯消失在被路灯点亮的深蓝夜色里。
尽管已经看不到桑榆的背影了,但陈女士依旧静静地站着,她看着前方,到处都是一片光亮,耳边充满了年轻人的嬉笑吵嚷。她在这一刻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也短暂地忘记了三百块钱一晚上的住宿费,由衷地觉得大学真的是个顶好顶好的地方!
桑榆回到宿舍时,靠窗户的另一个床位依然空着,只有贴在床上的一个名牌。等收拾完行李,桑榆洗漱上床时,特意扫了眼上面的名字——吴若晴,这父母起名风格和秦雪柔家还挺一致的,她猜测对方大概也会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吧。
因为想带她妈趁早上转转学校,所以第二天桑榆起得非常早,六点过五分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谢小薇和秦雪柔都还在睡觉,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卫生间,连刷牙洗脸的流水都开到最小唯恐怕吵到两个新室友。
可即便如此,桑榆一个大活人也不可能半点儿动静都不弄出来,她开水冲了下厕所,人还没出卫生间就听到寝室里面“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床上的栏杆上。
“吵死了!谁这么早起来!”谢小薇的尖细嗓门刺穿了大清早的宁静,她“咣咣”地又拍了两下栏杆,然后探出身子看了眼卫生间门口的桑榆,嘴一歪,满脸不爽,尖叫鸡一样的大嗓门恨不得将隔壁都一气儿吼醒,“桑榆,你不会以后每天都这么早起来吧!”
“小薇,你声音小一点儿……”秦雪柔闷声闷气地说。
“是我的问题吗?”谢小薇才不管她一嗓门比刚才桑榆的动静大了几十倍,总之是得了理,说话的时候都格外有中气,“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定一些寝室的规矩,就比如说不能太早起床吵人,睡觉呢?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跟大家生活作息不一致都是影响人。你说是不是,雪柔?”
“雪柔?”谢小薇说完扫了眼桑榆,又开始叫秦雪柔表态。
“等白天再说吧。”秦雪柔声音软绵绵的,一股子困劲儿是个有耳朵的都能听出来。可偏偏谢小薇当作听不见,她和秦雪柔睡对床,“咣咣”又拍了两下栏杆:“已经白天啦!你先说是不是得有个公共作息嘛!要不然有人天天九点睡六点起的,多影响正常生活!”
说的是要保持一致作息,其实就是让人都顺着她的作息!桑榆听得出来,谢小薇这话里意思说白了就是“她睡了,全世界都得睡,她醒了,全世界都得起来陪她嗨”。桑榆实在看不下去她在那儿折磨秦雪柔,索性搬出来没有露面的室友,说:“等吴若晴来了,我们再一起定规矩。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睡觉吧。”
桑榆从寝室出来后就给直接去了招待所,到楼下了才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叫人下楼,可结果她妈一接电话却说自己在体育馆那边,让她买上几个包子过去。
“你怎么在体育馆?”桑榆听着一怔,问。
“就说你没社会经验嘛!你不知道吧,你们学校开放体育馆给家长的,免费得嘞。”陈女士的语调都要一口气飙到天上去了,虽然没见到人,桑榆也能想象到她妈说这话的时候眉毛高高扬起,满脸的兴奋劲儿,“我把你租的招待所标间转手了,三百八一晚上。除掉买凉席的二十五,你妈还赚了五十五。厉害不厉害?”
成堆话都压在了舌头上,桑榆拿着手机半天愣是被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安静地听着陈女士炫耀自己的精明能干,最后也只能苦笑着调侃她一句“老财迷”。
“老财迷怎么了?老财迷不把你养大了?”陈女士笑着怼回去。
桑榆去食堂买了梅干菜包子,母女俩从体育馆出来便沿着穿过学校的静水河往教学楼走,这边是樱花园,那边是中药院的试验田。桑榆按照学校发的手册找到了孔子雕塑正要指给陈女士,结果手指头往前一戳,和转过拐角的谢小薇一家碰了个面对面。
谢小薇的父母和谢小薇真不愧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她妈一脸大浓妆,红唇白面黑墨镜,宽檐草帽小丝巾,一身丝质的连衣裙把一股一股的肥肉都完美地包裹出来。她爸当然也没给这浓妆艳抹的母女俩拖后腿,金丝眼镜大背头,腋下夹着公文包,把肚皮勒成两大咕噜肥肉的皮带扣在清晨的阳光下散发着刺目的金光,闪瞎人眼的程度和谢小薇的紫色手机壳儿有的一拼。
“妈,这我室友小薇。”桑榆笑着介绍。
没等对方回应,陈女士上前一步,格外热情地拍了下谢小薇妈妈的肩膀:“这么巧啊!昨晚咱们见过的呀!我还借给你卫生纸来着,记得吗?”
谢小薇妈妈脸色明显一僵,尴尬地抚了抚墨镜:“是吗?”
“咋不是啊!昨天体育馆大通铺你俩睡我前头来着。”陈女士说着还用手比画了比画,“你怎么忘了呢?就靠西边的门那儿啊!”
“你别胡说!”谢小薇脸瞬间涨得通红,瞪着桑榆她妈吼了出来。
“妈妈,你看错了吧。”桑榆说着赶忙掏出来手机,划开谢小薇给她的地址说,“你看,小薇说她爸爸妈妈住的是这家四星级酒店,怎么可能睡体育馆?妈妈,你确定你没认错人吗?”
陈女士不明所以地扫了眼桑榆,为了证明自己没认错,说得更加起劲儿了:“怎么会?我这眼睛毒的很!认不错!昨晚你室友她爸爸还打呼噜呢!特别响,我们不少人都被吵得啊一夜都没睡好!睡在我旁边的姑娘是山区来送妹妹的,和你们好像也是一个专业,你要不信去问问嘛!”
谢小薇的脸已经涨成了红到发紫的猪肝色,脑袋上稀薄的几缕黄毛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她眼睛里憋出来一圈亮晶晶,咬紧嘴唇,瞪着桑榆和她妈。
“小薇。”被人拆了个底儿掉,谢小薇的妈妈慌张地扶住女儿的肩膀。
“别动我!”谢小薇怒吼了一声,甩开她妈的手,气恼地跺了跺脚,调头跑开。
“小薇。”谢小薇妈妈急声叫着女儿,想要去追,但细高跟和包裹严实的仿真丝连衣裙让她根本没法大步迈开腿。
“惯的!”谢小薇的爸爸怒气冲冲地低吼了一声,“她一身毛病都是你惯的!”
“你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谢小薇妈妈立刻吼回去。
眼看着这一家跑得跑吵得吵,桑榆拉住还打算继续围观的陈女士胳膊也迅速闪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