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的见解里面似乎文艺与科学是被认为极端对立的东西。我们常常听见爱好文艺的青年们说,因为我不喜欢科学那种机械式的东西,所以我要搞文艺。这种见解是皮相的见解,不仅对于科学没有认识,就是对于文艺也没有真正的体会。
一般人眼中的科学大抵是一些粗浅的自然科学的常识或者技术科学的应用,这些固然是科学的,但并不就是科学。科学是人类智慧所达到的最高的阶段,是人类精神辨别是非、认识真理的最高成就。在今天人类的一切部门的认识都不能离开科学,而尤其重要的是科学的精神。科学的精神是什么?这是祛除主观的成见(私),而以客观的真实(公)为依归的纯正的精神动向。认识客观的真理,更依据真理以处理客观或促成客观的进展,而使之服务于人生,以增进人类生活的幸福,这便是科学的精神。这种精神态度加以运用于国家行政或社会事业,也就是民主主义。这在今天是一切的人生活动的准则,文艺工作何能除外?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五月重庆《中原、希望、文艺杂志、文哨联合特刊》第一卷第五期。
文艺工作假使是属于研究或批评的范围,那完全是科学的一个分支,二者的密切关系可以无须乎多说。即使是属于创作的范围,我们也可以说只是科学精神的另外一种化装表演而已。文艺创作本质是人生的批判。即使粗浅一点说,任何创作都不能不经过一道研究过程。伟大的剧曲或小说固不用说,就是一首短短的即兴诗,它也是经过认识过程而来的。虽不必在做即兴诗的当时,而是在能做即兴诗的前阶段上的准备。例如旧式的诗人听见杜鹃的叫声必然要引起怀乡的情绪,他可以做一首即兴的怀乡诗,但在我们今天知道杜鹃是一种残忍的鸟,根本和望帝[1]的灵魂无涉,我们还能够装着傻瓜,无批判地认为那鸟儿是在喊“不如归去”吗?
没有研究便没有创作。生活体验也依然是一种研究,文艺工作和科学精神是分不开来的。或者有人会说:创作过程是综合,而它的目标在求完美,科学研究是分析,而它的目标在求真实,二者毕竟有划然不同的地方。但这也只是一种皮相的观察。例如科学家研究之余写他的论文时,又何尝不是在进行综合而追求完美?要说到更伟大的科学著作,那情形是更为明显的。例如马克思的《资本论》便有人说它是一部伟大的剧曲,前几年日本有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甚至把它戏剧化了。
有的朋友爱强调主观,以为科学是纯客观的态度,那样是把主观的能动力量阉割了。文艺创作如也要采取纯客观的科学态度,那是自然主义所已经走过的绝路,今天的现实主义是不能抹杀主观的。诚然,但我们要说:真正的科学精神并不是纯客观的机械式的态度,它是要经过客观真理之明朗的认识以养成主观定见之坚毅的操守。科学正是在养成主观的能动力量而不是阉割它。布鲁诺、喀利略[2]诸位科学大师宁受炮烙缧绁之刑而不肯歪曲真理,你以为他们是把主观阉割了的吗?
文艺的主观也必然要经过科学的客观才能养成,在我看来是毫无疑问的事。
1946年3月17日
[1]传说周代末年,蜀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死后灵魂化为杜鹃。杜鹃鸣声似作“不如归去”,故古人常用作思归之语。
[2]布鲁诺(g·bruno, 1548—160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因反对经院哲学,主张人们有怀疑宗教教义的自由,被宗教裁判所判处死刑,烧死在罗马。喀利略(g·galilei, 1564—1642),通译伽利略,意大利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因反对教会和经院哲学,遭宗教裁判所判罪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