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医生这种说法,和看病一样,穷究起来是站不住脚的。你是去求治,可不是去看谁,要看也是医生“看”你的毛病。如“打扫卫生”、“恢复疲劳”这类说法一样,语言学家气死也没用,人们约定俗成,照说不误。没有人真有那个闲心上医院去看看医生玩儿,发烧不到40度,不少人是见了医生也要绕道走,怕他。
实质是怕病,怕死,怕不吉利。我倒不怕什么吉利不吉利,却受不了碾人的病痛,小有点头疼脑热的就要去看一次医生,吃点对症的药;出差前也常上医院去要点黄连素、罗旋霉素之类。“嘴里没有味,下面开个会”,开会岂止很有味,往往浓得过了头,拉肚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防着点好。
不仅不怕,我见了医生真有一种亲切感。我不信神,恐怕就还兼有一点崇拜式的信赖感。病得哼哼唧唧的时候,一坐到医生面前,尤其在那种自己疑心是不治之症、一路上腿肚子转筋地挣扎到医院里去的情况下,一坐到那种戴副宽边眼镜,看你如从云中俯视般高深莫测的专家型医生面前,头疼也罢,肚绞也罢,倏然间便会得着缓解。如果他从鼻子里哼一声:“没事,吃点药,歇几天就好”,说不定连药也不必吃,回家就能锛上三大碗泡饭,霍然而愈。有人说什么气功治病、信息水、带功方子能治病是江湖骗子的鬼把戏,我则感到不能说得那么死。对于虔信者,那玩艺还真有点特殊的功用,尤其是对心病患者,自有独到之效。早年我在煤矿接受再教育时,有个老想上井工作而不得的矿工,时常发一种突如其来的“绞肠痧”,痛起来什么药也无计可施。却让一个医生用一种“刚刚进口的特效药”给治好了。可悲的是那矿工又一回发病时,无意中发现医生给自己注射的不过是蒸镏水,扬手给了那好心的医生一个大嘴巴。结果倒下去的是他自己,驴打滚般在地上哇哇叫疼,此后再也没人能治他的病。领导同意调他上井看仓库后,顽疾竟又不药而愈。
相似的例子真不少。报上就曾见过这么一个啼笑皆非的事例:法国有位患一种并不会很快致命的慢性白血病的患者,缓解已经两年多了,却因一位医生马大哈,让他看见了写在他病历上的“白血病”三个字,这位吃得下睡得好的可怜虫立刻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不到三个星期便上了西天。
英国伦敦的国家墓地里,流行着一种墓园文化。形形色色的墓志铭体现出英人的幽默与放达。唯独医生的墓志铭大多透着挖苦:“这里睡着的是某某名医,邻居都是他治过的病人”;“或许你曾看过他的分类广告,现在找他还不晚——按他留下的处方,服一次就能到达此地”……
对医生的回避、怨尤源于对疾病的无奈与恐怖,还有对人生无常的本能畏惧。它的对应面就是对医生的敬若神明。当然这主要是在自己病魔缠身的时候,当时过境迁,和疾病一块扔掉的,可能就包括“再生父母”的医生。生病时医生的确是唯一的稻草和病人真诚感念的观世音。我曾有位年轻的同事,快结婚时得了乙肝,顿觉大厦将倾,天悬地摇。我找了位小有名气的医生朋友到他榻前安慰他,满面菜色的他突然一个骨碌翻爬过来,捣头如兔泣曰:求求你早点治好我的病,倾家荡产我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我朋友她肚里都有了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另一句给我印象深刻的话是(手中簌簌抖着沾有泪痕的医药费单据):还是社会主义好啊,要不然,我连办喜酒的钱还没着落哪……
亏得年轻,几个月后这位不幸的同事和他刚生下下一代的未婚妻双双出了院,头等大事自然是轰轰烈烈地操办喜事。那时还不兴给医生送红包,却承他有心,托我捎了斤喜糖给我的医生朋友,至于社会主义是否还好在他心头就不得而知了。
医生中的庸医毕竟是少数,悬壶济世,恩泽一方的医生们是人类平均寿命不断延长的根本因素之一。不过庸医的存在也是事实,虽然他们大多数并不直接将人送进墓地里去,碰上一回,轻的也总得让人吃不少惊吓或苦头。
小学时我渴望获得一张游泳证,不料去体检时一位女医生量了一下大叫:这小鬼,怎么这么高的血压?我吓一跳,声明可能是一路激动,跑着进来就量的缘故。女医生二话不说又量一次:扯慌!看不还是高吗?我说恐怕是太紧张之故,她二话不说,在我体检表上唰唰写上“血高待查”,就此扼杀了我的游泳资格。这倒还是小事,要命的是从此一遇体检,就怕再被取消某种资格,量血压时心必条件反射地狂跳不已,常常反复多次才测得出正常血压。我的人生平添了多少烦恼!
有一年夏天我持续低烧,为查出个病因跑了不下二十次医院,做了不下50次各种检查,医生怀疑我什么的都有,其中至少5种属于绝症。我现在见不得x光、b超之类仪器,一做这类检查就慌得天旋地转,都是那回落下的心病。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一位我的医生朋友帮我求到的某位权威。他老人家一见我就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拿笔尖点着我颊上一颗红点,对我的医生朋友说:这么明显的痴蛛痣,这么些人都看不出?啧啧!说毕,笔走龙蛇,一气开出七八种检查报告单,让我去验证他“肝硬化”的诊断。我的天,那漫长的个把星期真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幸好检查结果一一否定了权威的结论。妙的是权威面对着这一大迭检查报告,对我说的竟是:看看,年纪轻轻的,胡思乱想什么?
可是我的低热是事实呀,我只不过是想得着个可以安心的确诊罢了。富有戏剧性的是,天气渐凉后,我的低烧竟不知不觉地退了。这才相信,闹了半天,还是我最先看过的一个医生说的有道理:没事,恐怕是“疰夏”,注意休息饮食,秋凉了自会好的。唉!都怪我自己,早信了他的话不就少吃这么些苦头吗?也难怪,身体烧得软弱不堪时,几个人敢轻易相信良医之言呢?当然,如果后来碰到的医生中也有那么一两位持同样诊断的,恐怕我也就早早安心了。始信良医有如虎将,可遇而不可求。遇上了,也还得看你有没有信赖他的勇气和眼力,作个病人也真不易。
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地聪明了起来,也勇敢了起来。
还是在煤矿时候的事。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先是胃疼了一夜,只道是胃病,就忍着没上医院。第二天实在吃不消了,才让同事扶进了矿区边上的乡医院。刚进外科,我的疼痛霎时烟消云散。不是因为心理得着安慰,而是吓的,端坐那儿的不正是满面黑森森胳腮胡茬、说话嗡嗡如雷而大名鼎鼎的“胡兽医”吗?
“胡兽医”原是赤脚医生。有一年队上有个小伙子,被县医院宣判为肺癌(实乃误诊),胡医生不信那个邪,青霉素加大剂量只管打,居然把人“打”好了。从此他名声大噪,并被调入乡医院。刚来时忙得他脚抽筋,病人都点着要他看。他桌上有个空药听,人给敬烟,他就往听里一扔。一天下来一大堆,下班前他倒出来过一过,“前门”以上装进烟盒,其余的孝敬字纸篓。可惜好景不长,不久病人又纷纷躲着他。只因他好用“虎狼药”,一张方子能治三头牛。背后便叫开了“胡兽医”。现在居然让我落到了他手里,能不怵吗?
胡兽医胸有成竹。手指在我身上捅捅按按,鼻子里哼出声来:这一刀你是逃不了的——盲肠炎!说着就命人将我往手术室抬。天!胡兽医这一刀下去……眼前陡现一口嗷嗷狂叫的肥猪,被胡兽医宰得血涌如泉。我急叫:我不开刀!胡兽医大喝一声:不开刀就去睏铁板(火葬)!
躺到手术台上,我开始默诵***语录。护士举着把剃刀要为我清理体毛,胡兽医挥了挥手,护士便作了罢;麻醉师问是半麻还是局麻,胡兽医不耐烦地吼了声:割根盲肠,半个屁麻!于是便局部麻醉。我四肢被缚在手术床上,心里翻江倒海:吾命休矣!到了这份上,也只好横下心来,眼一闭,听凭胡兽医宰割吧。只觉得肚皮上凉丝丝地一下,揪肝扯肺地一阵心泛后,盘子当啷一声响,胡兽医使镊子钳着截红肿欲滴的阑尾,直伸到我鼻子前说:看看,看看,晚两钟头碰上我,阎罗王那里点卯去吧!
你别说,还真是我的造化,都说胡兽医怎么怎么,我这阑尾手术在他那只花了二十分钟,甚至消毒也不正规,却万事大吉,五天后就拆钱出了院。先前有位朋友在别处割阑尾,半身麻醉,割了两个半小时,之后伤口还化了脓。
如此看来,甭管他是兽医还是名医,能给人干净利落治好病的,就是天下第一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