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摆阔,那个酷吏石崇斗富的故事算得上极端。石崇因此名垂青史,谅必还能遗臭万年,不可不尊为摆阔成功之典型。
其实显摆炫富原是人之常情,程度有异而已。财富在有差别社会里不仅具有价值,能造就身份,甚至还成为一种情感化的人格。如同作家的发表欲、艺术家的表演癖一样平常,人人都有一种张扬自己、引人注目的原欲。条条道路通罗马,区别的只是形式、途径和文化差异。一般而言,科学家、作家、教师之类较少摆阔之风,甚至头上不亮,足不生辉,整个不修边幅;一是没时间,二是没兴趣,三是没必要。他们有得是满足或证明自己的可能,无须再靠耐克鞋皮尔卡丹来粉饰自己了。
摆阔妙的是并不常以真富为前提的,相反,越是贫穷不发达或暴发者越是有此喜好。松下幸之助亿万豪富一个,却衣布衣、食淡食,公用信笺写过正面写反面,岂止不摆阔,十足悭吝鬼一个。但是没有人不敬重他,艳羡他。皮相的摆阔只是没有实质的阔气者之需要,石崇式的斗富反映的不过是人格的无聊和变态。
东西方文明之差异也导致摆阔需求与形式之差异。我所接触过的西洋外商鲜有手持大哥大满街哇啦哇啦的,也许这在他们看来算不上富裕的标志。相反,一位西班牙商人告诉我说,他们国家在街上捏着大哥大的主要是需要随时听命的警察和清洁工人。而我们的大哥大具有摆阔之功能则是无疑的。早些年尝与一位新近发达起来的朋友同坐火车,在他面前的小茶桌上就竖着他那形影不离的大哥大。间或总见他作沉思状,然后开机通话,先是告诉老婆火车已出龙潭,别忘了今晚接孩子去。过10分钟又与老婆探讨了一次天气,嘱以不可忘了阳台上还晾着衣服。对我的某种疑问,朋友直言告我是显示实力的需要:生意好做多呢。而且——他兴奋地眨眨眼睛,低声道:好比姜太公的钓钩儿,妞儿都往上咬哟……
闲来无事时,欣赏各色人等的摆阔本事,诚为一趣。
70年代初,全国工资水平几乎划一,没有现在这么大的收入悬殊,谁都明白谁的底。除非你会偷会贪污,否则,穿得好的必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反之,必定是从衣裳补丁里抠出来的。按说摆阔之风该没有市场了。但不,我的印象是与今天并无实质差别。最具有如今大哥大功能的是手表。一块全钢上海牌手表价格为120元人民币。相当一个青工三个半月工资,不亚于现在的1200元。但实际价值比大哥大有过之无不及,小伙子结婚送新娘一块上海牌手表,至少可以令他们小两口在本单位、本街巷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我的街坊海平,正当求偶之年时,一下子“撑”了一辆飞鸽自行车和一块上海表。好家伙,出门时他那副一偏腿飞身上车,一甩臂探头看表的潇洒劲和那份荣耀、美好的自我感觉,如今昂然步出五星宾馆,携靓女拱进奔驰车里的款爷,不过如此。我至今清楚记得与海平一同逛街的情景。荡一条不足五里的马路,他老兄少说也看了十次手表。当然,也由于经过我们面前的漂亮姑娘太多之故。海平看表有一套标准程式:法西斯行礼般,左拳突然笔直地一伸,唰一个90度折转,半条胳膊便亮晃晃地闪现在阳光下,自然,最亮的是那块簇新的上海牌。“哟,亏得我看看表,电影要开演啦!”
开放之初,出入酒吧还是件可资炫耀的美事。第一批个体小老板们的显摆便常在这个舞台上演。出差上海我有幸见过所谓的“联合国舰队”是怎么回事。是在华山饭店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咖啡屋里。我斗胆进去要了杯可乐,借以歇歇脚。但见几个兴奋得粉腮飞霞的小姐,强抑着笑意忙进忙出,为一左一右两个火车座轮番上着令我目眩神迷的成双成四成八量的可乐、咖啡、酒水之类。眼见着那两边座上都堆起了宝塔,一左一右那两位嘴叼万宝路、满面肃杀的小老板仍在气度非凡地打着响指,叫着新的花样。明白他们是在作什么时,我真的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决非为自己的寒酸。我看不出他们比我富裕的迹象。起先我也有些为他们心疼那钱,转而一想,钱在他们那儿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他们的精神满足太少了,可以理解。何况,他们的钱来得决不会比我们困难,甚至很可能根本不是正道上来的,能起到个心理刺激的作用,实在是用得其所了。
如同战争是政治的最高阶段,摆阔的最高形式自然是斗富。时代在变,经济在发展,富人在剧增,满足人们摆阔需求的手段或形式的变化却相对滞后。你有大哥大,我也能有;你从头到脚无一不是舶来包装,我除了空气、水电用国产,其它一律靠进口;人无我有,唯我独尊的局面越来越难维持,总不能把美元缀成时装穿在身上。于是便从碰撞中求变化,从斗富中获满足。原始的斗富便是“联合国舰队”之类,或者是气壮如牛地掏出一大沓纸币往柜台上啦地一拍;或者是烧纸币,烟雾缭绕之中听那一片妒红了眼的赞叹,实在是潇洒又过瘾。不过旁观者也自有他们的满足。对我来说,正好获着一种足以自慰的启发:这等豪客的钱看似较我为多,如此用法,和没钱有何两样?尝见一位富婆,珠光宝气,怀里还抱一条据说值好几万的小叭儿狗,那身全名牌妆束连同珠宝估计不会少于两万元,而我的一身了不得两三百块足矣,如此看来,她的收入百倍于我才能维持其生活必需,而且这种累赘无聊的生活方式,简直无异于上刑,何如我轻松自如?当然她会有炫富带来的满足,但要维持这份满足恐怕不易,满足到多大程度才够刺激?万一有一天因财力不支而稍稍降了格,早被吊足了的胃口如何承受那份反刺激?何况这份满足究竟有多大趣味?我是无法体会的,幸好也无意体会。
有意体会并乐此不疲的看来还大有人在。某市有家名叫音乐厅的歌舞厅,真是个欣赏摆阔炫富的好去处。歌厅有几位小姐歌手,夜夜红妆亮相,专为花起点为58元一支点歌费的新富豪一展歌喉。我有幸见闻过的盛况是:只有一支歌是为58元8毛8分而唱的,紧接着震颤耳膜的便是高亢而振奋人心的:某某先生向某某歌手献上花篮一只,和——8百88元8分8厘8……1千8百88元8分8厘8……2千8百88分8厘8……3千8百88分8厘8!据说几天前一支歌的最高出价真达到过8千8百88分8厘8的所谓“全8”之境,可惜我无缘亲历那可歌可泣扣人心弦的辉煌一刻。
呵,888!发发发!呼呼呼!富富富!真是个:歌如潮,花如海;擂台四面开,富豪八方来;8字声声里,石崇今安在?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石崇在今天醒来,未必会霸得住那座擂台。歌厅里斗富不过是新贵们放松神经唱一曲小令罢了。街上去看看那些车,老外有的咱都有,有的国家总统没得坐的,咱照坐。前几天还听说,某公司原定造一座38层大洋楼,忽闻有人将造42层,立马将图纸改为48层,不料对方又改了50层,这边头儿一咬牙:58!吾发吾发,发发发!——瞧这派儿!
岂止是派儿呢?实实在在利国利民大好事一桩哪!那楼房盖得越多越高,无论咱住上住不上,眼瞅着也是给咱们城市添风采的呀。可见那斗富也好,摆阔也好,主观上是一种有些无聊的人性使然,客观上却也是社会进化的一剂良药。要摆阔就得消费,一消费就刺激经济发展;更何况,那几千几百几十几分几厘几的点歌费,总不会笔笔都偷漏了税款吧?要交税嘛,意义不言自明,正所谓功在国家,利在自己,间接地不也利了我们芸芸众生?善哉!
1994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