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来,因了种种理由,如参观、学习、采访、体验生活等等,我曾与许多同道一起,浩浩荡荡或三三两两地到过大江南北相当多的企业。不少时候当然是为了采写文章,为企业服务或为单位拉点广告、赞助。但也有相当多时候纯粹是因为到了什么地方,东道主们作为一项会议内容,安排去企业开开眼界看看当地大好形势,或干脆就是为解决会议经费或为福利考虑而作的安排。这时候下企业便属于那种浩浩荡荡中的一员,去的不是服装厂、皮革厂便是丝绸厂之类。结果也往往少不了在唏嘘赞叹一下该企业的飞速发展和厂长的宏功伟绩之余,笑纳一点这企业的产品,或在那装潢决不差于几星宾馆的厂办餐厅用一顿丰盛之至的便餐。这就有点打秋风的味道了。但也往往是愿打愿挨,两厢情愿的事情。在精明的深知企业形象塑造重要性的企业家方面看来,想必付出点产品就能换来一点赞扬式的文章或几条消息,是远比作广告来得划算的。惜乎,这种机会近年是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在江南一些发达地区的企业,一般走马观花式的参观明显已不再为他们所欢迎。主要原因并不在于他们不喜欢宣传了,而是经验多了,见识广了,对来客学会区别对待了。对拉赞助之类各式人等已觉疲于应付,吃他不消了。况且一般的文字宣传瘾他们也都过足了,若来个电视专题或许还差不多。另一方面来看,各类“记者”们的胃口也大多已被刺激得过高了点,一般性的吃吃拿拿也实在难以令他们有回报之心了,不如敬而远之吧。据说,在那些地方目前就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企业要搞好,不可不三防,曰:防火,防盗,防记者。这恐怕是幽默,但笑起来却有点黯然神伤。不能不承认这是企业思想觉悟的标志。幸好,在幅员辽阔正在新兴起来的欠发达地区的企业还很多,他们的观念基本上处于几年前发达地区企业的层次,企业也较少受到热衷“跑”企业的记者们的关注。故那里对某类来宾还有着强烈的兴趣。“记者”们还是大有用武之地的,当然,首先他们也需要改变一下观念,把目光投向这一类地区,不为表面的不发达所迷惑。
我这么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新近刚又有幸应邀作为一个参观团成员,从一个新兴的欠发达地区走马逛花、满载而归。
那是一个老区,经济基础薄弱,过去的领导习惯于躺在老区的功劳簿上等靠要,经济发展几乎全靠跑市、跑省、跑中央,要扶持要拨款要特殊政策。这一套在市场经济下越益行不通了。新班子的成员大多是这几年新提上来的年轻而有文化的新人,干劲很足,思维尤新。他们看准了唯一出路是深化改革,靠内引外联来打翻身仗。这就需要锐意改革、开拓市场并强化宣传、广告,借以提高本地知名度、吸引投资。无疑,这都是发达地区若干年前走过的发展之路。迟则迟矣,却是行之有效的必由之路。事实上这几年当地的经济就连年翻番,生机勃勃。充分反映了新一代老区领导的眼界开阔、思维清醒,是十分明智而令人鼓舞的。
时令亦好,这时候有机会到乡野走走,本身便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正值油菜结荚、小麦灌浆;熏风习习里,满目绿油油;河塘沟涧亮光闪闪,仲春的太阳鲜艳热烈,一切都令人心花怒放。尤其是都有一种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荣耀的感觉。若干年前在如今的先进地区所蒙受的“上宾”待遇又在此时此地轮回了一番。食、住、行、礼,无论哪个环节上都使人感到真诚、认真、隆重,不免让人有些受宠若惊、自惭形秽。不由自主也认真地看、认真地听、认真地记,并认真地打算写点什么不敷衍的东西了。谁知,世界上怕就怕认真,别人怎么想不清楚,我这一认真却发觉了许多过去常在企业转悠却从不关注的细节,反生出许多似乎与该有的或者说与东道主希望表现的东西颇不一致的感慨来。我也清楚,这种感慨里面有的是很浅薄的虚荣和自得。比如,在每到一厂必有的纯粹属于程式化的下车间参观这个过程里,时时从很少见过世面的工人脸上流露出的羡慕、讶异,及他们那刻板机械的劳作对比出一种幸亏我已非工人的自我庆幸与满足。因为我曾经当过近十年的工人,对工人这个阶层的酸甜苦辣有过很深的体会。但在我当工人的那个年代,由于社会、历史原因,人生选择单调,观念不同,吃的是轻松无虑的大锅饭等等,所以当一名基本上名符其实是领导阶级的工人是很吃得开的事。现在可大不同了,一是跳出这个环境后已有了另一种生活比较,眼界、欲望今非昔比。二是如今的工人无论劳动强度和社会地位都已非我那时代可以同日而语的了,其差异之大,以至于仅仅让我想象一下重新当工人都已是难以忍受的事情了。
感慨最强烈的首先是一种困惑:理论上现在好像仍然认为工人是企业的主人公,厂长、经理属于公仆范畴。但从我所见到的这些集体、乡镇企业的情况来看,至少现象上是恰恰相反的。厂长绝对是发号施令、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主人。这从管理的角度来看是必须而合理的。但从另一个层面上看,似乎有些费解之处。收入之悬殊、豪华住房、进口汽车、不掏钱的名贵烟酒,等等,绝对没有公仆的感觉。而一天八小时、十小时甚至十五六小时守在流水线上的工人,起码从他们困乏麻木的表情上(我敢说,在我所到之处,没有见到一个工人脸上有由衷的笑容),我似乎看不出主人公的欢悦。如果让我或者让你选择,大约没有一个会选择当主人而不当公仆的(当然,还有个有没有能耐的问题)。有个跑冒滴漏严重、怪味呛人但据说效益极佳的化工厂的厂长在介绍成功经验时强调:我们要求工人“四不”,其中有不准进舞场和不准进情场这两条。有人以为听错了,厂长肯定地解释,不准进舞场就是不准跳舞。你跳舞跳个半夜,白天怎么有精神干活、加班?不准进情场也决非仅指不准乱搞婚外恋,而是不准乱谈恋爱。因为工人大多是外来女工,一结婚就生育、跳槽,影响生产。这么说,从出效益出产品的角度看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从尊重工人的起码权益,从刚刚生效的劳动法层面上看,我怎么也说不服自己心头的荒谬感。
在一个扑克牌厂,我为包装车间工人娴熟的技能深深折服。无论将牌装盒还是用塑料纸外封牌盒的,她们的速度之快之连贯都令我惊异不已。不过两三秒钟吧,兹啦,一副牌入盒;唰唰,一盒牌封毕。我知道,如今的工厂全都实行了计件制,速度决定着工人收入的多少。活儿并不复杂,让我来干,很快也能熟练。但要我一天到晚这么紧张机械而无休无止地干这同样一种活儿,至少在没有落到山穷水尽地步前,我是做不到的。而这种现象在任何一家工厂都比比皆是。服装厂女工不断重复着上扣眼或缝一条裤线的机械操作,光学厂工人不断将同样规格的母料放在钻床上磨成同样标准的镜片……几乎没有间歇,恐怕吃饭、上厕所都得高速进行。说真的,参观过程中我不断地想起卓别林先生,想起他在《摩登时代》里因终日反复拧锣丝而至于见了女人的扣子也下意识地去拧一把。忍俊不禁之余,我为卓别林的艺术洞察力而叹服,更为当一名工人而不得不如此艰辛劳作、以及必须付出的非凡的韧性与耐受力而叹息(应该指出,这是一种必须,其间似无合理不合理可分)而肃然起敬。
在乘坐专车从一企业到另一企业途中,放眼空阔、郁绿而幽静的田野,呼吸着湿润、泥腥的空气,我不断地瞎自揣想着,如果让我在当一个农民或当一个这样的工人这两者间作一个抉择,到底我会作出什么决定?因为只是一种瞎揣摸吧,我始终没有得出结论。前者自由得多,空间广阔轩朗、色彩也丰富,但收入相对贫乏,心理感觉似乎也不如当一名工人来得好些。但后者成年累月如此紧张机械、重复地生活(即使没人禁止,恐怕连晚上上舞场或情场的精力和财力都是搭不够的)又好到哪去呢?想到生活中处处充斥着的这类两难,即便我现在的生活和职业也自有其矛盾和不理想之处,思维便僵滞了。因为我意识得到这类问题想得太深了既迂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何必呢?而这时,另一种画面又扑进了眼帘。
实际上,这一类画面或场景我在过去的若干年内不知见过多少,奇怪的是从来没什么特殊感觉,不知为什么这回却一幕幕都在心上深深烙印,以至弄到作为一个幸运的旁观者本可超脱而轻松的心境一乍一乍地,总不得舒坦。
也许这种心情产生于一种强烈的反差,厂长们津津乐道的产值、增幅、效益,与眼前工人们的劳动强度、劳保条件之间的不谐调,尤其是劳动环境出乎想象的不理想,等等。在一个自行车车架厂,未进车间,已觉燥热。这天的气温不算太高,大约三十度,可焊接车间里的温度至少已有三十六七度。几十个清一色的女工每人间距不到两米,几十把烈焰腾腾的焊枪一起喷吐,活儿依然是单调地焊着一只只三角架,热浪、青烟,其苦可想而知。据说夏天车间气温最高超过60度。而唯一的降温设施便是头上那有气无力的吊扇,此时吹下的早已是滚滚热风了。这个厂的效益挺好,因为活儿多,加班还赶不过来。而且据了解这活儿并不是非人工不可,但流水线焊接返修率高,为保质量故只取人工方式。既如此,不能将添设备的资金用些在改善通风降温条件上吗?依我看,不装空调至少也该有气流量大的排风扇才是。
不过,比照另一种环境,这儿的工人可能还是幸运的。
在化工厂、染料厂,我最害怕进车间参观,那些酸的臭的或怪异如烧焦了的布匹样的莫名气体,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工人们身上、脸上青的青、黄的黄,沾满了莫名其妙的粉尘。这种现象数年前我在别的地区的化工、漂染、制药之类企业也见识过,如今的印象是这类现象更普遍也更触目惊心了。最令人忧虑的是,我们尤其是这些落后地区上的化工项目,许多是国外严禁生产的危险、高污染产品,因为能赚钱,被大量引进我国生产。而实际上我们牺牲了美丽的环境和清新的空气,换来的利润仍然是微小而得不偿失的。这从我们生产的产品性质便可一眼看出。至少我所看到的这几家,都是化工、医药的中间体,原料进口,半成品出口,需要时还得从国外进口成品。其利润的大头在人家,污染却留给了我们。而急于发展而饥不择食(甚至可能明知后患)的我们,不断地引进,大量生产,并以产品出口创汇为荣!更可悲的是,这类企业许多都是在没有起码的治污设备的情况下仓猝上马的,也有不少企业虽然有治污设备,却为省费用而闲置不开,只在来人检查的情况下开上一回。而检查的呢,似乎也没有傻到看不出这种猫腻的地步,却不见有什么实质性的措施。对那些大量排放污水废气的企业,对付的手段也只是罚点款了事。
看来,生产的、管理的、领导的,着眼点可以说是统一的,统一在一个钱字上。后患呢?似乎还没有什么真切的关心。后果是任何外来者一到当地都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到的。我住的宾馆的水有一股浓重的铁腥味。再多茶叶放下去也压不住。一打听,居民大多打井解决饮用水。而许多乡村的河流腥臭乌黑,打井也因地渗而汲不到能喝的水了,便用自行车、拖拉机到几十里外去取饮水。这种景观已不是一天了,谁来解决呢?令我困惑的是当地的“父母”们,他们也不顾忌水和空气的危害吗?合理的解释似乎只有两条,一是不懂其害之深浅而满不在乎。二是不管它,只要出眼前效益从而出数字、出官?不得其解。便是那些污染企业的工人们,我看他们大多不是因为文化太低根本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就是为了图几个并不丰厚的工资而不得已为之。看来两种原因是并存的。我曾问一个头发蓬乱、面如菜色,刚洗过手要下班,但手上仍然留着洗不掉的血红色的老工人:污染这么重,你们就不想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健康吗?至少,也该戴个口罩、手套什么的呀?他表情平淡地说了句:还好么。味这么浓,你不觉得?他深深嗅了下,摇摇头。活脱一副木然的样子。你觉得这样在厂里比在村里干要好吗?当然!他似乎很奇怪我的问题,看了我一会,终于又吐出几个字来:反正地也不能种了。于是我没有再问下去。也不知他说地不能种是否受了污染还是别的缘故。
关于田地和水源因受污染而失收抛荒从而引发纠纷的事件,我在别处倒是听到过。令人惊讶的是发生的大规模冲突中,冲在前面奋勇“作战”的并不是那些企业的决策者即厂长、干部们,而是实际上也是污染受害者的污染企业的工人们!为“护厂”他们许多人受了伤,躺在医院里。躲得不知去向的头儿们出面了,送上一些水果,表示一点安慰,他们中的感情纯朴者便激动地落下了眼泪。也许他们真以为他们是在尽自己主人公的庄严义务吧?
顺便说说,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乡办服装厂用的晚餐。服装厂在一片四面麦田的高岗上。月色幽幽,环境秀美。酒酣耳热后,我们三三两两踏着星光、赏着一浪浪湿漉漉的蛙鼓,飘飘欲仙地在厂门外散步,等候迟来者。忽然听到厂区内起了一阵喧哗,是加班的工人下班了。显然,这是他们一天里最轻松愉快的时候了。怪的是,所有的人一出厂门,经过我们车队旁时,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低下头,默默发力,自行车一辆接一辆嗖嗖地窜了过去。转而一想,明白了。设想一下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吧,辛辛苦苦地在车间里熬了十几个小时,却看见这么一大帮早已嘬够了自己劳动果实、喷着酒气的家伙,悠然而优越地堵在路边,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呢?
追随着远去的车铃,想象的翅羽仍在淡白的月光里翩翩振摇,恍恍惚惚地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都远在二三十分钟车程之外,这时该已是夜里9点多了吧?鸡鸭早已上巢,肥猪哼哼作梦,家人或许也已上床。(如果有的话)扑上来欢迎的只有那忠心耿耿的大黄狗了罢?洗罢,弄罢,吃罢,十点钟了;是不是(如果有、并且不像平常那样老停电的话)看一会电视呢?算了,早点(其实已不早)睡觉吧,明早7点又要上班的。迟到一次扣奖金,累计三次炒鱿鱼,可不是闹着玩的……
车灯亮了,嗽叭响了。再见,再见!欢迎再来啊——
对了,赶紧和盛情的东道主握手道别吧。于是收回思绪,探头窗外,真诚握手,真诚感谢,真诚地表示一定还要再来,直到彼此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也许我还会再来。但根据经验,这类地方总是蜻蜓点水,掠过为止,几乎没有再来的。即使再来吧,我忽然这么想:顶多也是这一番花样再翻一遍,决不可能真正像我刚才想象的那样,成为其中的一员的。
于是,又感到一阵卑鄙的轻松。
凡此种种,感受还有许多。虽是浮光掠影,点点滴滴,但因自我疏导不得法吧,一路上竟越积越重地郁在心头,以至现在想坐下来写点颂扬文字的时候,都一齐涌上来,一落笔成了这么篇叹息不像叹息,牢骚不像牢骚的文章。这成什么回事呢?你吃了、玩了、拿了人家的了,总不能拿这种文章来还情吧?何况,这些问题虽然存在,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写,但有个怎么看、怎么写的问题呀。主流和支流、矛盾的主导方面和次要方面,这些道理你不是不明白。况且许多问题原也是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免的现象,也是不得不付出的学费、代价。皇帝不急,倒要你太监急煞?当前乡村经济发展形势总的来看,无疑是大好的,是生机勃勃的,日新月异的。事实上你在此行中看到的听到的也够多的了。还嫌感受不够,打开电视、翻翻报纸看看吧,再看看别人是怎么采访、怎么写的吧,为什么你不能多从正面着眼,多写些积极的能鼓舞人心的东西呢?……
毫无疑问,我的自我批评能力要比写作能力强得多。有理而雄辩。如此,还是赶紧打住,另换思路,再写一篇积极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