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兄:
我今日早晨睡的很晏才起来,因为昨天有些不舒服啊。下楼来,看食堂的桌上,早放着两卷报纸,一封信;看信时,却是写给我的——却是“郭开贞”写给我的,这算是沫若兄的回信了!我喜欢的很,甚么不舒服都消失了!拆开一看,信很长,还附着一卷诗稿,我略看了几行,便揣在怀里赶忙洗脸,吃饭,弄完那些每日要做的——就是服事形骸的——事后,我才慢慢的咀嚼我精神的粮食。沫若兄!现在除开译诗我没有细读外,你的长信,我已经读了两遍了,而且过细的读了两遍了。你说我两人当中有不可飞越的城壁,这个城壁依你的纯真已撤废了十分之九了。我以为一个人总是在good and evil[1]中间交战的。战胜得罪恶的便为君子,便算是个人;战不胜罪恶的人,便为小人:便算是个兽!人禽关头,只争毫发,是不容有中性的!所以一个人的一生,若以线形表之,只是波线,朝而君子,便是登山“八”;夕而小人,便是落谷“∨”;绝少能一直线到底的。人要建设自己的人格,便要“力争上流”,便是要力由深谷攀登高山之巅。安于深谷的是“罪恶的精髓”;想要努必死之力以攀登高山的,是“忏悔的人格”。世间天成的人格者很少,所以“忏悔的人格者”乃为可贵。st.augustine;leotolstoy;j.j.rousseau三人,不可不说是千古的人格者。然而他们的人格,都各自一部《忏悔录》confession而来,我读rousseau's confession[2]是前年的事,我不知受了多少的感动,增了许多气力。具体的讲起来,便使我能敢把我的短处露骨写给黄日葵君及诸友,使我作《梅雨》[3]那样的诗——还是两篇,一为《妈妈》,一为《弟弟》,是写我的家事。便是我家母子兄弟的一部艰难史,可是没有发表。——使我待人接物越“胸无城府”。使我要求真挚恳切的朋友。使我自己痛恨自己不真挚即自欺欺人的行为。于此又使我不能不赞rousseau等的崇高伟大了。日前在冯君若飞处读了孙少侯先生《对于人类的供状》——登在《星期评论》里[4],戴季陶[5]先生附有短评——使我也觉得confession一字对于人生的益处,他硬可以转换一个人的全生活。不过象孙先生为confession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一岁了。假令他有一百岁也过了一半。我们有甚么受良心苛责的事,最好“及时忏悔”的好啊。沫若兄!你的事算大体给我知道了。你对于我这个初交之友能为肺腑之言,可知你没有以外人待我,是不是?我很感谢你待我之厚。但是我对于你干的事情,没有把他当作你一个人的罪恶,却把他当作全人类——至少也是恋爱意识很深的人——的罪恶,尤以天才者犯这种罪恶的多。偶见青柳有美[6]氏在《女之世界》的《恋爱轶闻号》上所作的《天才之恋》,曾举出天才恋爱的五特征,(1)早熟(2)狂热(3)变幻(4)多情(5)华美,于此五者一一加以说明与实例证,非常有味。我以为有了狂热与“变幻”两种毛病就可以犯很多罪了。我昨天上午把goethe传读完了——因为我预备做一篇《哥德与雪勒》,述他二人的生涯交谊与著述梗概。这是我过上海时和白华兄约定的。请你也做一长篇关于goethe的感想,批评或翻译,合起白华兄的《哥德的宇宙观与人生观》,便大可成一种《哥德研究》书——我以为他那种恋爱行为便是狂热与“移气”的好代表,一生恋人过十九个,偶有误解,便不告而去,十年情交以色衰而见弃,若讲罪恶,那么哥德的晚年,便是“罪恶的精髓”了。合村辩护士论恋爱与犯罪的关系说,“犯罪的原因,一大半是恋爱,恋爱是人生之目的,义务和本能之发露……由恋爱所生之犯罪有由片恋(单思病)者,有由相爱者——然又找不出一个遏止的方法;因为恋爱是人生之目的,义务,本能的原故……若由人生除去恋爱,便是人生之绝灭……人非以犯罪为目的而恋爱;是以恋爱为目的而恋爱,因遭逢某种机会,遂至于犯罪”云云,最能道出这个意思。哥德自罗马归后,与他的第九个情人,克丽斯谛亚侣[7]的恋爱也只是为恋爱而恋爱,遂不觉陷于schiller所谓“堕落的交际”啊!当时weimar[8]的人民群加非难,克夫人至不齿于交际社会;而且他们的罪恶,也有具体的表现——1789(goethe 40岁时),12月,25日,(私)生august von goethe哥德[9],“人中之至人”的哥德,害人可也是不浅。若想到他刚弃了stein伯爵夫人[10],哥德的罪恶可更深了。若更想到stein伯爵夫人是有夫之妇更当如何?我并非要引goethe事来曲谅你的罪,总之觉得这是人生一件很难解决的问题罢!若照我彻底的主张,这件事是很自然的,即算从前结了婚,——照你说是你父母给你结的婚——到了你fall in love with an-other woman[11]的时候,对于前此结婚的女人,总算没有恋爱,至少也得说是恋爱稀薄了,于是结婚的意义便不完全,否!便不算是结婚了,于是乎尽可以“you go your way we goours”[12].瑞典女流思想家ellen key[13]的自由离婚论,说到这件事,非常透彻,她是主张“灵肉一致的结婚”的。她以为精神的要求与感觉的要求是不能分离的,既反对官能主义的“自由恋爱”free love,又反对禁欲主义的“清纯恋爱”pure love而归结到以恋爱之有无,判结婚之道德不道德。平塚雷鸟[14]女史答复《淑女画报》结婚改善之间最明快得当,她说:“我反对从来的媒妁,见合结婚,我以为男女的恋爱成了要永为共同生活之欲望的时候,便是结婚。所以甚么结纳哪,结婚式哪,不认为有何必要,然而结婚有报告社会的必要,那么引一个披露式也好,或用邮片通知一下也没甚不好。只有新婚旅行吗,真是一件好事啊!”在这点讲起来,你们的结婚再补发一些邮片,就算圆满了,或者我那一天到福冈来拜访你们俩和你们俩的“艺术的表现品”——和生——时,你们弄一点“御驰走”[15]便更好啊!因为假使到末日审判那天,有人要宣布你们的罪状,我愿挺身出来,做你们的辩护士啊!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决意把全精力的十分之四来研究他,此后拟担任《太平洋》[16]“the pacific ocean”的女子问题研究,在《少年中国》上还想做一篇《恋爱生活论》。还拟把这个问题做题材,做一篇剧,你们俩或者会做我这篇剧的model[17]呢!
成灏君我本认得,可是没有深交,他住的地方我还有熟人,隔几天预备去会他细谈一下。你们的寓所在甚么地方,请画一图给我。我春假预备到京都访郑伯奇[18]兄,到福冈来访你们哩!去年,啊呀,是前年哪,我曾看见须磨子[19]演的ha-uptmann die versunkene glocke[20]起现实生活与艺术生活冲突之感,而今想来,heinrich的苦闷,就象是你的苦闷,可是世界终不是那们苦闷的,the sun is coming![21]你们撇开那种愁云罢!大家都说些酸酸楚楚的话,倒把这个活泼的人生,弄得黑森森的,我反讨起厌来了。好!算了罢!我不说这些话了,我只在这小小的书斋默默的以一瓣心香祝你和你爱的幸福无量,恩情不朽,你们的和生象诗一般自自然然的成长啊!我的爱,现在可惜日本话还说不好,不然我想将来总可以和你的爱做朋友罢!沫若!你不知我们俩,我和漱瑜也经了一些苦痛来的哩,不过比你们轻些罢,我同她到日本来,除开她的父亲她家中没第二个人知道,我们一路来,旅费都不济,幸喜得她的父亲——我的舅父——帮助才能来哩。这中间所经家庭的风波我过上海时曾与白华细谈过,我们会了的时候,也细谈去罢。我很懂西哲这句话——he who knows no painknows no happiness[22]我们也真可是这们说啊。
言不尽意,即请双佳。
你的弟弟汉九,二,十八。
望你常写信给我。我有一册小诗集[23]寄北京康白情君去了,可惜没有存稿。若登出来了,再送你看何如?
你们的生活如何,可告诉我吗?我和漱瑜女士还能保持purelove[24]的状态,到了有同居欲望时候,或有邮片通知你们呢!一笑。
[1]英语:善与恶。
[2]英语:卢梭的《忏悔录》。
[3]此诗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八月《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二期。
[4]孙少侯(1872—1924),名毓筠,安徽寿州(今寿县)人。一九○六年在日本东京加入同盟会。一九一二年曾任安徽都督。一九一五年与杨度等人发起“筹安会”,为袁世凯鼓吹帝制。《我对于一切人类的供状》是他醒悟后的忏悔,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上海《星期评论》第二十九号。
[5]戴季陶(1890—1949),字传贤,号天仇,浙江吴兴人。曾任《星期评论》杂志主编,后为国民党政客。
[6]青柳有美(1873—1945),本名猛,日本评论家。著有评论集《恋爱文学》等。
[7]克丽斯谛亚侣(vulpius christiane,1765—1816),通译维尔比斯·克丽斯蒂亚,一八○六年与歌德正式结婚。
[8]德语:魏玛,德国封建割据时代萨克森·魏玛公国的都城。
[9]奥古斯特·冯·歌德,是歌德同克丽斯蒂亚于一七八九年所生之子。
[10]斯坦因伯爵夫人(charlotte von stein,1742—1827),一七七五年在魏玛与歌德相爱。
[11]英语:迷上了另一个女人。
[12]英语:各走各的路。
[13]爱伦·凯(1849—1926),瑞典思想家,女权运动者。著有《儿童之世纪》、《爱情与伦理》等。
[14]平塚雷鸟(1886—1971),日本评论家。曾组织新妇人协会,著有《母性的复兴》等。
[15]日语:佳肴,美馔。
[16]综合性评论刊物,月刊。创办于一九一七年三月,陈剑农主编。一九二五年六月停办,改为《现代评论》。
[17]英语:模特儿。
[18]郑伯奇(1895—1979),名隆瑾,陕西长安人。作家。著有《抗争》、《轨道》等。早年在东京日本帝国大学读书。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和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
[19]即松井须磨子(1886—1919),日本著名话剧女演员。
[20]德语:霍普特曼的《沉钟》。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1862—1946),德国剧作家。他的代表作《沉钟》写于一八九六年,用主人公铸钟师海因利希为铸钟最后沉水而死的故事,象征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矛盾。heinrich,即《沉钟》主人公海因利希。
[21]英语:“太阳正在升起来了”。这句话是《沉钟》一剧中海因利希最后一句台词。
[22]英语:不知痛苦者不知快乐。
[23]指《江户之春》,一九二二年出版。
[24]英语:纯洁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