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兄[1]:
终久怕要下雨罢,
快登上山去!
山路儿淋漓,
把我引到了山半的庙宇,
听说是梅花的名胜地。
哦,死水一池!
几匹游鳞,
喁喁地向我私语:
“阳春还没有信来,
梅花还没有开意。”
庙中的铜马,
还带着夜来清露。
驯鸽儿声声叫苦。
驯鸽儿!你们也有甚么苦楚?
口箫儿吹着,
山泉儿流着,
我在山路儿上行着,
我要登上山去。
我快登上山去!
山顶上别有一重天地!
血潮儿沸腾起来了!
山路儿登上一半了!
山路儿淋漓,
粘蜕了我脚上的木履。
泥上留个脚印,
脚上印着黄泥。
脚上的黄泥!
你请还我些儿自由,
让我登上山去!
我们虽是暂时分手,
我的形骸儿终久是归你有。
唉,泥上的脚印!
你好象我灵魂儿的象征!
你自陷了泥涂,
你自会受人蹂躏。
唉,我的灵魂!
你快登上山顶!
口箫儿吹着,
山泉儿流着,
伐木声音丁丁着,
山上的人家早有鸡声鸣着。
这不是个orchestra[2]么?
司乐的人!你在那儿藏着?
啊啊!
四山都是白云,
四面都是山岭,
山岭原来登不尽!
前山脚下,有两个人在路上行,
好象是一男一女,
好象是兄和妹。
男的背着一捆柴。
女的抱的是甚么?
男的在路旁休息着,
女的在兄旁站立着。
哦,好一幅画不出的画图!
山顶儿让我一人登着,
我又觉着凄楚。
我的安娜!我的阿和!
你们是在家中么?
你们是在市中么?
你们是在念我么?
终久怕要下雨了,
我要归去。
前面的一首诗[3]是我前月末“独游太宰府”的时候做的。我正如你所说朝而登山,夕而落谷的人。我的灵魂久困在自由与责任两者中间,有时歌颂海洋,有时又赞美大地;我的ideal与reality[4]久未寻出个调和的路径来,我今后的事业,也就认定着这两种的调和上努力建设去了。我前回复白华兄的函中,也说,“我恨我莫有augustine,rousseau,tolstoy的天才,不能做出部赤裸裸的《忏悔录》来,以公开于世。”你若果能把我们做个model,写出部《沈钟》一样的戏剧来,那你是替我减省了莫大的负担的呀!六高有位我顶敬爱的德文先生,名叫立泽刚。我从前也曾把我的身世,稍稍对他说过一遍,他也说他很想把我做个题材做出部novel[5]来。我想他这种说法或者怕是个笑谈。他纵不是笑谈,纵真能写出部小说,他可终是异国人,未必便能把我忏悔的心事,表现得真切,我所以也不十分希望他。只是我却希望你的剧曲,不要也只是个笑谈才好呢!
我接到你十八日的惠书,是前天午后一点钟时候的事了。我时常挂念着怕你不久便有死刑宣告书来。前天午前不见你的信来,我早有些失望。午后我进了药理学实验室,总觉得坐立不安,我又走往控室去看时,呀!死刑宣告书来了!我战慄着开了封,先看到你给我们的一张绘片。哈哈!寿昌兄!你真是多情人!你硬把我引笑了呀!他当时的笑容,怕与那画中的男子,硬判别不出个彼此。我忙把你的信揣着,我又跑回实验室去了。我一面实验着,一面读你的信。我读了又读,念了又念,翻来覆去地,不知道读了好多遍。田寿兄!我的可爱的恰慧的辩护士!你可是害了我呀!我那天的实验,简直件件都莫有成功,简直件件都失败了呀!可是我真愉快,我真说不出来地愉快,我就好象一个死刑囚遭了大赦的一样。我到了四点钟一响,我便跑回家去,我把你给我们的绘片,给安娜看了。她也笑得个不亦乐乎,只连声叫道“oya ma!オヤ,マー”[6]地。我又把你的信翻译给她听了。她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死刑ヲ宣告スベキ法官ハ却ツテ辩护士ニナツテクレマシタネ!…实ニ情ノ深イ御方ヂスネ!……”[7](“shikeiose-nkokusubeki hokan wa kayette bengoshi ni natte kure-mashita ne!……jitsu ni nasake no fukai okata desune!……”)她另外还说了些感激的话,我却记不清楚了。我实不瞒你说,我们那天晚上,真是欢喜个不了,我们比平时还多吃了两碗麦饭的呀!
我那天晚本想立地回谢你一封信。只是昨今两日,又有医化学的实验,若不温习下子书本,又会件件失败,惹人笑话起来,我只得把我的自由暂时屈服在责任的权力下了。明天的功课,是九点钟起,今天晚上,我却再不能屈服了。只是,寿昌兄!你要叫我补发一些邮片,我看倒是尽可不必的了。你春假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我们倒要倾诚地准备些不可口的“驰走”来请请你!可是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请你不是我们利己本位的请辩护士先生的谢酒,倒是我们替你准备着的将来的催妆宴呢!
关于哥德,我是莫有甚么具体的研究的。翻译一层还可以做到,至于感想批评,我却不敢冒昧了。我看我们似乎可以多于纠集些同志来,组织个“哥德研究会”,先把他所有的一切名著杰作,和关于他的名家研究,和盘翻译介绍出来,做一个有系统的研究。哥德研究完了,然后再移向到别的一个对象去。不知道你以我这个意思为怎么样?仿吾君处我早已有信去通知他。我想要是“研究会”能成立时,他也是可以做个会员的。我们预备过一两年的工夫,会把全部的哥德,移植到我们中国来呢!已经十二点钟了,再谈罢。
gute nacht![8]漱瑜女士问好。
沫若九,二,二五夜。
[1]原书初版时漏排收信人名字。
[2]英语,《沫若文集》本作者自译:“交响乐团”。
[3]指《登临》,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三月六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题为“一名‘独游太宰府’”。
[4]英语:理想与现实。
[5]英语:长篇小说。
[6]日语:“阿呀,妈!阿呀,妈!”“oya ma”是日语“阿呀,妈”的拉丁字母拼读。
[7]日语:“应该宣告死刑的法官却成了辩护士了。实在是一位大恩大德的先生啊!”下面括弧中是这句话日语的拉丁字母拼读。
[8]德语: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