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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存储 译后记

一年以后,一百年以后

决定着手《温柔的存储》这本书的翻译,似乎是陷入了一场温柔而荒诞的超现实主义阴谋。去年5月,南大社的学妹欢欢寄给我样书,问我是否有兴趣再翻译一本莫朗。2006年译《香奈儿的态度》,我对莫朗单纯优雅的语言、收放自如的叙事都印象颇深,拿到这本书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有种先入为主的好感。人到中年,相对于每日在繁杂事务中周而复始的西西弗斯式生活来说,这样一个“温柔”的题目,无疑是一种期待和诱惑。恰逢五六年未见的张寅德老师从巴黎到华师大讲学,我带着这本书坐最早班车辗转从苏州到上海再到闵行,到达授课的教室门口时,竟然还是迟到了三十多分钟。于是坐在外语学院走廊的椅子上继续读普鲁斯特的序言,想着到课间休息时再去打个招呼。突然觉得浓烟滚滚升腾上来,又听见消防警报响起,随后才知道赶上了学校的消防演习。这时候正读着序言的最后,普鲁斯特引用拉辛《费德尔》中的句子:

是我,王子,是我来把您救,

向坠入迷宫的您伸出引路之手

深情而悲情的费德尔令我一时间思绪凝结,也不愿意下楼躲避,就在各种普鲁斯特式的回想中构建着自己所拥有的“温柔的存储”,静静地等待着浓烟散去,有一种海市蜃楼般的虚幻。似乎冥冥中伸出手去,会有无限的柔情来承接。雾锁楼台中,异常地想沿着普鲁斯特为莫朗提供的“线路图”走出迷津。回程的路上跟欢欢说,让我来试试翻译吧。这个决定里似乎带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兴意冲冲,和“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义无反顾。温柔与荒诞中做出决定时,尚未通读全书,其实并不了解后面将遇到的种种困难。如果说翻译普鲁斯特为莫朗所做的、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篇幅的序言,是一种诱惑与挑战,那么莫朗在一百年前的话语,以及早已远离我们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和作家初期作品略显超现实主义的风格,更像是给翻译设下了迷雾般的英国式阴谋。

莫朗将克拉丽丝、德尔菲娜与奥萝尔这帧三折美人图冠以“温柔”之名,普鲁斯特在序言中也调侃“牛头怪”莫朗说:“这一年尚未结束。还有许多潜在的女人,正心甘情愿地寻求着如克拉丽丝和奥萝尔般的辉煌命运。”似乎在未完的岁月里,莫朗仍会对更多的美人温柔以待。但是穿越重重迷雾后,我们发现美人的命运并不“辉煌”,甚至可以说是孤独而失落的。她们恰似文学史中成百上千纯情而悲情的女人的转世轮回,再次遇到生生世世遇到的同一个人。一年以后,一百年以后,星河流转,夜幕低垂,她们的爱情与灵魂仍似遗失的温柔里尘封的酒杯,佳期如梦,一去不回。

我与你初识,在幸福的时日里

我爱极了小说开端的句子:“我与你初识,在幸福的时日里。”虽然深知它也带着几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预示与怅然。有人说克拉丽丝的身上明显地带着莫朗的挚友香奈儿的影子。的确,那份任凭战争来临依然在花园里修剪玫瑰的处变不惊,像极了香奈儿的性情。克拉丽丝的单纯与率真、固执与矛盾、孤独与热忱,都极具个性又真实动人。她在爱情里,是明媚而浪漫的,哪怕她对这份感情并不愿意承认:

我们每天晚上相聚在城中最明亮喧闹的房子里,人们在那里跳舞。第二天我会睡意浓浓,总是电话铃声把我吵醒:

“到窗子那里看看,”你说,“我给你寄去了一朵美丽的云!”

我几乎没有时间挂断电话(因为我们的房子紧挨着),便赤脚跑到窗口,看到你向我预告过的一大片灰色或玫瑰色的云朝我涌来。它压得很低,就像承载着带给我的盛情。

那朵玫红色的云,似是带着克拉丽丝对爱情的唯美梦幻,在几十年后飘散到鲍里斯·维昂童话般的《流年的飞沫》中,成为克林和克萝依恋情中的奇幻渲染。克拉丽丝的爱情里似乎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两个人每天一起出门跳舞,去古董店里买东西,但是她并不像热恋中的女人一样,热衷于装扮自己:“我没有时间,我有很多更有趣的事情要做。”她的有趣的事情,即对古旧的小玩意的热爱、对仿制品的热爱,以及对购买行为本身的热爱。“每次幸福的时候,克拉丽丝都买一件小东西,作为纪念;每次悲伤的时候,克拉丽丝也买一件小东西,为了忘却。”她像喜鹊一样奔向闪闪发亮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收藏起来,直至自己的家里变得如杂货铺一样,连门都难以推开。她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大众的节日”,杂乱,喧闹,却充盈、恣意而美好。

克拉丽丝穿着方便舒适的带口袋的短裙,却并不代表她不关注时尚,她甚至会亲自设计晚礼服。她性格里的矛盾不断引人好奇,吸引了众多的朋友,她把所有人像家人一样聚在一起,却忽略了感情需要私密的空间。或许她的情感需求也带着这样的矛盾:渴望爱情也渴望被人包围,害怕承认也害怕失去。莫朗最终把故事终结于“只是你不驯的性格让我不能去爱你”。接近尾声的对话里,似是意犹未尽,犹豫闪躲,充满了温柔的悲哀与失落。

“那么你呢?你爱我吗?”

“不爱。但是你之于女人,就像伦敦之于其他城市。”

“?”

“一座并不会完全满足你的城市,但是会让你对其他城市全无兴趣。”

她眼睛里有火,唇上却如死灰

普鲁斯特在序言里对莫朗唯一的批评在于,“他有时候在必要的画面外呈现了一些多余的画面”。这一点在德尔菲娜一章体现得尤为明显。战争带来的慌乱、牛津的求学生活、社交界的人心险恶,过多画面的凝结,语言与思想交错,给阅读和翻译都带来了一定的障碍。相较于克拉丽丝的不驯,德尔菲娜的性格是更加复杂的、内在的,她骄傲而独立,严肃而疏离。但是种种表象之下,掩藏着她的孤独与恐惧、不安与期许。莫朗以语言与画面层次的复杂性,塑造了一个复杂的人物;而小说人物“我”与德尔菲娜并非情侣,双重生活的交错,也是造成画面复杂、语言难懂的原因之一。普鲁斯特将莫朗近于超现实色彩的描写归结为“新作家”创造的“新世界”,这种风格,即便在一百年后读起来,依然能令人感觉到一种新奇。

德尔菲娜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她诗意地活在自己的梦中。“她的梦里总是有水,当她状态很好的时候,水是清澈的,当她觉得很累的时候,水是污浊的。”莫朗并没能熟练地运用弗洛伊德式的暗示,然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德尔菲娜与“我”,恰似一对造梦人与追梦人,德尔菲娜把自己活成一场梦,“我”目睹这场梦从遥不可及到毁灭破碎。莫朗把德尔菲娜的婚姻归结为战争,“什么也不能阻止一位年轻的中产阶级女孩嫁给一位穿着软皮靴子的俄罗斯军官”,却又说她最终的决定是“意乱神迷”。无论如何,如果德尔菲娜一直在美满的婚姻中子孙绕膝慢慢老去,“我”的心里,或许只有爱而不得的一种怅惘,而非亲眼看着她从迷失到毁灭后难以抑制的伤痛与悲悯。

德尔菲娜在丈夫被杀后,又在伦敦与“我”重逢。此时的德尔菲娜已经心有所失,年华流逝。“我”感觉到相互间情感的疏离,连玩笑话也无从说起。德尔菲娜不知如何排遣悲伤和忧郁,身边逐渐被各色人等围绕,陷入了自我毁灭的恶性循环。“我”最初发现恶意的蔓延,却几经犹豫,借口“任性而为是随后能随心所欲的关键条件之一”,而没有阻止她的深陷。这仿佛是每个内心软弱的男人逃避责任的方式。读到德尔菲娜倾诉“无人可道永别”的信,他却无动于衷,仍然像“远亲”一样,任她沉沦。当他听人说起德尔菲娜“她眼睛里有火,唇上却如死灰”时,当他亲眼看到德尔菲娜不请自来加入了他学校的欢庆聚会,却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时,他又“违背性情”地对德尔菲娜产生了兴趣,想到去探望她。最后一次相见,德尔菲娜仿佛已经老成了八十岁,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她的悔恨和泪水中,依然带着倔强的清醒。她拒绝高高在上的怜悯,拒绝了“我”带她回巴黎的提议,一个人留在了伦敦。

在德尔菲娜的故事里,我们不但看到了一个一步步沉沦的女人,也看到了一个软弱、逃避、自私甚至有些伪善的男人。从某些角度来说,读者会深刻地感觉到,他的“悲悯”的姗姗来迟或许是德尔菲娜悲剧的直接原因。在翻译到尾声的时候,我甚至会因为深深感受到德尔菲娜的痛苦,和“我”的袖手旁观而情绪波动,不得不先把文本搁置一段时间。平静之后客观地阅读时,觉得或许“我”的种种行为,是一个平凡的少年人本能的自我保护:“我那时候感受到一种情感的震荡,我只想做出牺牲。一整夜,我焦虑难耐,我热烈地渴求品尝幸福的滋味。”一百年前的女人们总是期待着被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她们的悲剧则在于,往往忽略了男人也会脆弱、孤独和无助。抛却年龄与性别,每一个人面对他人的痛苦时,潜意识里最先出现的反应,应该都是恐惧和逃避,需要有足够的爱才能感同身受、主动分担。德尔菲娜复杂的故事下面展现出了最真实的人性。女人对男人的依赖与期待,以及男人带给她的失望与无奈,在一百年后的文学里依然不断重复上演,令人无法释怀。

我并没能让时间消逝,只能让它苟延残喘

莫朗似乎将叙事的语言风格与人物及情感的投入结合到了一起。相比克拉丽丝与德尔菲娜,奥萝尔是一个单纯的人物,更像是一个从森林深处走出的精灵。她没有复杂的人生经历,“我”对奥萝尔的情感也更加疏离恍惚,讲述这个故事的语言也因此变得简单透明。奥萝尔美丽,孤独,身上流淌着大自然里野性的血液,在一定程度上勾起了人们的猎奇心理,也因此多次成为《尚流》杂志的封面女郎。她渴望人群,却又不适应人群。她可以快乐地在丛林中跳舞,果断地在草原上举起猎枪,但是在人群中她感觉疲倦。像所有连续几个月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孤独捕猎者一样,她需要人类的声音成为其他一切声响的定音笛,却又早已远离人群之间的种种习惯和规矩。她像野兽一样通过味道来鉴别城市,通过足迹来判断每一个人。

“我”在无聊的打发时间中遇到奥萝尔,在古老的房子里看她如赤裸的女神般沐浴,也曾被奥萝尔驯服,放弃城市的便利与舒适,脱下城市男人的衣裳,赤身在美丽的星空下露营,体验“野人”的生活方式。甚至会觉得自己“不再有任何需要,不再对任何人有所期待,社会的动荡也不会让我觉得害怕”。但是不久他也发现,奥萝尔与他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对方的世界可以是一时的新鲜,长久以来形成的生活方式却无法轻易改变。奥萝尔的身体上,曾经经历过霜打、盐渍、雨淋、泥污、汗浸,也经历过淋浴沐洗和香水喷洒。铁、铅、石头都曾在她的身体上留下过伤痕。在听奥萝尔讲述每一道伤痕的来历时,他带着好奇,同时也慢慢产生了恐惧。野外猎杀时,奥萝尔和死亡之间或许只隔了一支猎枪的距离。当“我”的头脑里想象着奥萝尔举枪射杀大型动物的场景时,不禁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怀疑。在最后的晚宴上,“我”任由奥萝尔独自舞成印度的千手观音,直至晕倒在地,且在愤怒地清醒过后,迅即起身从窗子逃走。

时间无法消逝,奥萝尔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带着野性又温柔的气息永远停驻在“我”的记忆里。一百年前“前卫”的奥萝尔渴望归于自然、天人合一的感受,一百年后仍然是“野外生存”爱好者们的时尚追求。似乎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唯一改变的是彼时曾鲜活的美好与快乐,已被封存成永久,且加以标签,名曰“温柔”。“温柔”原是可以充满荒诞与忧伤,因此才更加难忘。一年以后,莫朗没有如普鲁斯特的调侃那样续写他的“美人图”,一百年以后,女人们对爱与梦的执着仍然从未改变。

原本计划趁寒假翻完这本书,但是遭遇疫情与封闭生活后,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是一个守约的人,为了按时且保证质量地完成翻译,又尽可能不影响陪伴孩子们的时间,翻译初稿的日子里每天五点钟起床,翻译到七点钟孩子们起床。感谢这本书,让我能够存储疫情期间最清醒的时光。

段慧敏

2020年3月29日

于苏州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