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富那天回来,已经是临近傍晚。
村子里唯一一辆骡车停在了村委会大门,一脸疲累,甚至连一口热水都来不及喝,林国富就拿着他的喇叭走到村中央的小桥高呼呐喊。
炊烟升腾,村民们正紧张忙碌准备当晚的伙食。
林国富操着纸糊的喇叭在村中央的桥头高声呐喊,嗓音缭绕在村子各个角落里,然而吸引大家的,并不是林国根那苍迈有劲的嗓音,是他如同命令般的语气。
喇叭里明确要求各家各户的大人,在吃了晚饭以后,必须到村公所集合的通知。
等着用罢晚饭,卓兰芝便拽着马援朝与村里农户一样,挑着灯笼,赶去村公所。
当他们来到这里时,村子里各家各户的当家人基本聚齐。
林国富和村长孙志明坐在一张临时摆放的桌子前,拿着几十份信纸,边捣鼓边议论。
而村民们也自觉围坐在另一侧,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卓兰芝一眼就注意到了两人手里有些发皱,却也熟悉万分的信纸。
那是去年,村子里给各户签立包干承诺书的凭据。
“援朝,兰芝,你们俩咋这会儿才来啊。来,快坐这来。”
嘈杂的环境里,卓兰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唤他们。直到自己被人拉住胳膊,她这才反应过来。
“桂云姐。”
见着孙桂云,卓兰芝有些疑惑。
对于自己的这位邻居,卓兰芝很是困顿的发现,孙桂云的脸上竟然洋溢着亢奋笑容。
“兰芝,快来。我告诉你,刚刚林叔说了,咱村子里之前各家包干分的地,往后就归各自所有了。”
“啥意思?”卓兰芝一时理解不了,有点发懵。
孙桂云一副嫌弃的模样,拍打卓兰芝的肩膀。“还听不明白?就是往后各家只管各家的田,再也不搞集体了。”
“真的?桂云妹子,你可别骗我,你该不会听错了不。”
卓兰芝心里依旧泛着嘀咕,孙桂云似乎有些作急。
不过,还没等两人再多说什么,对面办公桌后边坐着的林国富,已经站起身伸手示意大家安静。
“乡亲们,安静一下。现在我先将我昨个到乡里看到的一份报纸内容大致给大家讲解讲解。前两天,中央正式下达了关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确立。这一次乡里召集各村干部开会,就是要向大家传达并且认真贯彻落实国家的这项政策。”
“林叔,啥叫家庭联产,责任啥?”马援朝困惑的打断了林国富的话。
与他一样的,还有其他村民们,对这个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几个字眼很无解。
“这个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啊,是党和国家给之前的大包干取得正式名称。乡里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搞集体制了。各家各户依照男丁分田分地,地里种啥长啥,啥收成,全都看大伙自己了。只要按期给国家上缴地里收割的粮食交税,其他的,全都是咱自个的了。不管是卖,还是留着自个吃,国家一概不过问了。”
“真的?”
卓兰芝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她这副表情,林国富拉了拉裤腿,瞟了一眼卓兰芝后坐回了椅子上。“我活了一把岁数了,大晚上还能闲的没事儿找你们来这儿开玩笑不成?”
卓兰芝突然的激动起来,抑制不住心情,拉着马援朝的手,两人对视许久。
紧跟着林国富坐下,孙志明站起身继续交待剩下的。
“乡亲们,今晚叫大家过来。是要和大家说一下咱村各家各户和公所签的这份凭据。乡里交代,让咱弄一份正规些的文件给大伙分了地,签了字,再拿到乡里县里盖章。主任和我研究了一下,考虑到咱村子里几个男人明个要去城里开工。所以想着,就连夜把这文件给大伙交接核实签了名,免得耽误公事,耽误大家。”
说着,孙志明便起身将依照县里例稿,早已手写好的文件,一一分发给了村民们。
“大家好好看清楚,各自手里拿的文件上,标注的地皮田块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签完字就拿到支书这里盖村公所的公章。”
期待,兴奋面容的卓兰芝接过文件,赶忙递给了自个丈夫。
只不过,夫妻俩真正能认识的字儿还没他们指头多。琢磨了半天,也看不懂。他们也就认得家里人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马援朝接过邻居递来的铅笔,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后交给了卓兰芝,等到她签上名后,夫妻俩起身走到桌边,交给了林国富。
等着村民手里的文件全部交齐后,林国富与孙志明招呼着大伙散去。
挑着灯笼,循着夜路往家里赶的卓兰芝与马援朝。
彼此心里抑制不住的兴奋,直到上榻卧眠前,两个人依旧兴致昂扬的聊着地里的那几亩麦子,明年的收成,还有对未来的憧憬。
门口的枣树绿叶繁盛,又在银装素裹下记录着春秋夏冬,家里的拮据也渐渐舒缓过来,第三个孩子富华也顺利来到了这个世界。
初夏的清晨,坐在堂厅边的天井下,马援朝沉闷地点起一支烟。
坐在厨间口的卓兰芝和老太太筛选着村公所发来的玉米种子,心绪不宁的卓兰芝不时瞅一眼自己的丈夫。
直到一根烟尽,马援朝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
一起身,走到她们俩面前蹲下身子。
“娘,兰芝,我想清楚了。过两天我还是跟着喜贵去省城,毕竟那里工钱多些,一天能比在县里做活多不少。”
这件事,搁在马援朝心里有两个多月了。年前,村里就传闻喜贵在省城的工地上做活,一年就攒了近一百块钱带回来。这对于身处大山里的人们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年轻气盛的马援朝自然也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法,让家里摆脱困境,日子能够安稳一些。
当然,老太太的心里自然不舍,沮丧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朝儿啊,能别去不?这个家没了你一个大男人,哪还算个家。再说了,你出了远门,地里的活咋办,你还指望着我这个老太婆能帮得上兰芝多少嘛?”
“娘,你这说的啥话,又不是我去了省城能咋样。我还不是想多挣些钱,让您安享晚年,让咱这个家富裕些嘛。”
马援朝面带微笑,无奈地解释道。
而他也将目光转向了自个媳妇儿卓兰芝那里:“兰芝,你咋想?”
本是默不作声的卓兰芝,停下了手里的忙活。
在她的表情里,体现着犹豫,以及不甘不愿。然而,她也明白,这个家,是需要通过努力改变现状了。
转而,劝导着老太太“娘,孩子他爹说的没错,您就让他去吧。地里的那些活,我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
看着自己的儿媳妇也帮衬着说话,老太太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瞅了一眼并立在堂屋前的景华和美华,马援朝笑意的招手将两个孩子唤了过来,伸开双臂一手揽着一个。
“等爹去了省城,你们两个可要听奶奶还有你们娘的话,知道嘛。”
“爹,我们知道了,我会听奶奶和婶娘的话,会照顾好奶奶和娘的。”
美华稚嫩的嗓音,应允着马援朝对他的嘱咐。
认真的模样,惹得三个大人忍不住哈哈一笑。
卓兰芝更是伸手轻轻刮了刮姗姗的鼻子:“小丫头片子,说话还挺甜的。”
马援朝离开时,是在凌晨还未天亮时。山下邻村的喜贵和他早已经合计好,马援朝先到他家碰头,两个人再一块去乡里坐车去火车站,赶晌午的火车去省城。
东方还未露面的光亮,西天已然星辰点缀。初春的黎明来得稍晚了些,小溪边的芹草依旧在露水的沾带下垂着头。
送至村口,马援朝回过身,拦住了老太太。“娘,兰芝,你们先回去吧。孩子们就要醒了,”
老太太心有不舍地抓着马援朝的胳膊,一行老泪不禁落下。“朝儿啊,去了省城,要好好的哇。”
“娘,你就放心吧。您老在家也要照顾好自个啊。”
匆匆嘱咐的离去,带走亲人无尽的牵挂,留下作为儿子和丈夫的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