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姐无疑是一个贤妻。她虽然读书不多,只略识几个字,却明礼知仪。她气质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性格温柔,一心一意待夫君。她温婉贤淑,侍奉公婆孝顺喜人。
她是个大家闺秀,她是一个优秀的妻子。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的丈夫一定会爱她。
张至榭笑吟吟地望向南河。似乎准备说什么,张北辰一声告辞,竟拉着南河先退下了。
宾客陆陆续续来了。张北辰携了南河,先进了内室。
“满月宴上有一个仪式,要将孩子的姓名写入族谱。我在回来的时候去寺庙里求了签,给孩子取好了名字。”
张北辰转身打开一个小匣子,将里面的东西拿给南河看。
南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匣子里面铺了红绸,红绸里卧着一块紫檀木,上面刻着两个篆字:唯然。木上系着黎色的扣,下面垂着流苏。
竟是……她的长生引。
张北辰扶了南河一把,顺势半抱着她问,你觉得唯然这个名字怎么样?
怎么样?
南河说不出话。
此刻她自己的脑海里有无数的问题涌出来,她根本没有时间回答张北辰。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的长生引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名字还是南河?
为什么这里有一个常莫辞?
为什么这里还有一个张北辰?
为什么她的孩子还是叫唯然?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为什么?她感觉自己陷入一场宿命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罩住,透不过气来。
生长在现代,虽然南河有时因为一些前世今生的故事感动,可是她从小接受着无神论的教育,她从来不相信宿命论。她不相信生命可以被安排,她不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是注定的。
可是,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反应。她的人生从一开始仿佛是被安排好了一样,无论是她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弟弟段北辰,还是她后来嫁的莫辞,亦或是她在微尘寺求来的长生引,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吗?
“南河?”
“我觉得……挺好的。”
张北辰看见她眼底的无力与惶恐,他合上匣子放进她的手里,两臂抱紧她往自己怀里一送。
“南河,你别怕,我陪着你。”
也就是在这一刻,张北辰的心有些动摇。倘若他选择离开,南河与他的孩子将会再次被抛弃。上一次他可以不停告诉自己,他的家人会照顾好他的妻子的。可是这一次呢?他的妻子会因为他这个不负责的丈夫而被可怜,他的孩子会因为他这个“不成器”的父亲而被嘲笑。
二十岁时,张至亭取“慎之”作为张北辰的字,取意自《松窗梦语·宦游记》:
“昨雨后出街衢,一舆人蹑新履,自灰厂历长安街,皆择地而蹈,兢兢恐污其履,转入京城,渐多泥泞,偶一沾濡,列不复顾惜。”
一个穿了新鞋的轿夫,在雨后抬轿出门,一开始时时爱惜自己的鞋子,每一次落脚都挑干净的地方。可是一不小心踩进污泥里沾了污渍,他就不觉得还有爱惜新鞋的必要了。
“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傥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张至亭希望儿子时刻记住,做人行事也是如此,只要一失足,就难免滋生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因此每一步路都要十二分谨慎,不可行差踏错。
终身不敢忘。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吗?张北辰觉得,有的时候并不全然如此。譬如说此刻,他只要想一想与怀中的妻子还有第二次离别,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抽搐。知道第一次的痛,第二次反而更难迈出一步。
“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会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南河却不敢相信他的话,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吧。
南河觉得,如果自己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定会相信他,相信他曾经的无奈,相信他承诺的未来。
可是,她已经是嫁人好几年的少妇,她知道一个真正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会怎么做。她确定,如果有一个实现自己抱负、却不得不在她怀孕的时候离开她的机会,莫辞一定会拒绝。
莫辞会说,你老公我这么有才华,在哪里不能成功?
她知道张北辰无奈,可是她也明白他之所以会离开,还是因为不够爱。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明白什么是责任。一个深爱自己妻子的丈夫,不会用这样蹩脚的借口。
“南河?”
“嗯。”
张北辰牵着她的手,出了内室,外面已经熙熙攘攘,近亲先送上贺礼。张至亭与陈河州端坐于正堂,带着满脸的笑容。张北辰带着南河在下首坐下。
族中长老已经送过礼物并在上首坐好,张北辰迟到了半刻,被张至亭一个眼神打了一巴掌。
此刻恰是张寻辰行礼。
今日他的衣着略微隆重些,厚重绸缎,湖蓝色的底子上有藏青色的花纹。衣服虽然华美,可惜他稚嫩的身躯穿起来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得悉长兄弄璋之喜,敬贺为先。今日家父忽感风寒,家母侍疾,恐过了病气,是以让侄代为行礼,望二叔及长兄勿怪。今,天赐石麟,德门生辉,笙歌传响。明,桂子将荣,蟾宫甚迩,更可为贺。特奉长命锁一枚,不足为礼,聊以伴贺。”
这些话说得好,南河在心里感叹他的文学素养,这些对她而言必须要背下来的“古文化常识”他信手拈来,虽然仍然难脱涩气,可是气质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他在展现自己才华的时候,他是足够自信的。
张北辰端了一杯茶喝,听着他的话似乎很不高兴,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抿嘴不语。
张至亭吩咐人接过张寻辰捧在手里装长命锁的礼盒。他微笑着表达了感谢,并夸奖了张寻辰的心意。
他没有破绽。
可是南河看见,陈河州脸色僵了一秒钟,随后她迅速换上最得体的微笑。
“大哥大嫂身体不要紧吧?过了小孙儿的满月宴,我得空一定去看看。”
“多谢二婶关怀。”
张北辰这才站起来,敷衍地谢了张寻辰,遥祝他大伯身体康健。
接着一对中年夫妻走过来。
之所以一看就知道是夫妻,是因为他们两个穿的衣服十分相宜。男人是松青的袍子,绣着枣红的云纹;女人是枣红的绸裙,绣着松青的缠枝花。
两人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儿,捧着匣子。她大概十六七岁,梳着简单而精致的发髻,头上缀着樱桃红的发饰,粉色珍珠耳环与身上的裙子相宜。裙子很是别致,上面是白色的,绣着些银红的细纹,裙子腰部以下似乎是撒了一捧桃花,一些花瓣颜色粘在裙子上,更多的桃花粉色落到裙摆上。
正是恰当的身材,高一寸显得颀伟,低一寸显得矮墩,胖一分显得油腻,瘦一分显得纤弱。她一走动,似乎有一片桃花在她裙子上时开时敛。
粉与白,旁人穿不来这个颜色。她最是白净,两颊上透出浅浅的粉红,虽然衣服上有桃花,倒更衬得人如桃花。
走进堂来,她微微转头对着南河一笑。南河看清她的眼睛,大而明净,眼白如同三月初无云的天穹,瞳仁如同子夜晴朗的夜空。
她之前认识常小姐吗?好像关系还不错。南河露出一个微笑回应。
“她是我姑父家的侄女苏灼华。和你……”张北辰顿了一下,实在觉得这样介绍有些奇怪,“是你的手帕交。”
苏家夫妻两人的礼是一块上好的碧玉,苏灼华奉上玉匣,张北辰站起来唤他们两人姑姑姑父,道谢之后祝福了几句。
随后张至榭带着一个抱着礼盒的仆人走到堂中央。苏灼华将将退下,两人擦肩而过,相视一笑。
“三叔拿这么大的盒子,装着什么好东西?”
“稍等片刻,你就知道了。”
礼盒很大,是上好的木料做的,上面刻着繁杂的吉祥花纹。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那随从看起来精瘦,力气真的很大,那么大的木盒子他一个人轻轻松松就抱上来了。
张至榭微笑着向张至亭与陈河州一拱手,再向张北辰与南河略拱拱手,继而抬手指着那木盒。
“今日,我张家‘然’字辈的第一个孩子出生,这可不仅仅是居风院的大喜之日。我虽然还未成亲,却好歹是个长辈,为庆贺麟儿诞生,特地备下一份大礼。”
众人听了,难免好奇,都看向他身后的大盒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珍奇宝贝。
张至榭回头,随从捧着盒子稍稍往前一送,他两只手搭在盒子上的两角,缓缓打开。
盒子里除了里衬的绸缎,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三叔,你送的是什么?”
“三爷送的是盒子吗?”
张至榭哈哈一笑。
“我送的是一个‘空’字。”
他这么一说,众人更加疑惑了。送一个字?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有送吗?这张家三爷平时便常有惊人之举,大家都见怪不怪,没有人感叹他不按常理出牌,都专心思考他送一个空礼盒背后有什么玄机。
“至榭不才,也知道《孟子·梁惠王下》中有一句话: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
堂下有人拍手称赞。
那人说道:“妙啊!这个礼盒虽然珍贵,却是空的,以后里面可以装任何宝贝。就好比张家这个小少爷,就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他向张至亭一拱手。
“还需要老爷您这样的老玉匠仔细雕琢呀!”
张至亭拂须而笑。众人皆称赞张至榭心思巧妙,堂中气氛活跃起来。
其他人开始依次送礼。
南河陪着张北辰一个一个道谢,心里却想着刚刚的事情。
张寻辰准备了那样郑重的礼物,以张至亭刻板的性子,他应该会喜欢他大哥的礼物,为什么他反而因为三弟的一场“胡闹”而高兴?
其中原因到底如何?
她眸子一抬,看见了莫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