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南河回府了。
就像慎之不记得自己年少时的承诺一样,常莫辞假装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站在门口,调整脸上的微笑,而后走向南河。然而他不知道,此刻的南河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人了。
南河没有回头,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从来没有尝过离开家的感觉,就算是当初去别的城市上大学,也是和北辰一起的,她从未孤身一人。
她一直悠然生活,不是因为她是个内心多么强大的人,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苦难。
此刻,命运捉弄,把她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太害怕了。听见莫辞的声音,好像是找不到路的暗夜里忽然看见了点点灯火。
她不敢直接走过去。
她害怕那只是萤火。
直到常莫辞站到她面前。
他还是穿着古人的衣服,这次的颜色素净一些,象牙白的长衫,艾绿的竹叶纹饰,腰间一块碧玉,下面垂着长长的竹青色流苏。
南河心里一颤。
他是不是她的莫辞?
常莫辞心疼地看着南河。
我最最亲爱的姐姐啊——
他多么清楚地记得少女时的南河是如何俏皮淘气,此刻他就有多么心疼。
南河与他对视一眼,什么都不介意了。没有什么比深爱的目光更加真实,他在,她在,宝宝也在,不管是什么地方,什么朝代,都可以是家。
她泪流满面。
“莫辞?”
“嗯。”常莫辞轻轻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我在。你回来了,这就是家,我们一直都在。”
一个拥抱把时光拉长。
日头渐渐西坠,常莫辞松开南河。
“不要想太多,早点休息吧。”他好像有离开的意思。
南河扣住他的手。
常莫辞微笑着说:“我还有书要读,不能陪你了,明天早上我就来看你好不好?”
读书?
常莫辞浅笑着安抚她。
南河知道自己不能留他了,她看得出来,莫辞是一定要走的,他似乎觉得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没有一点点犹豫。
因为他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南河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南河对周围的一切多么不适应,他不能领会南河究竟害怕什么。
他不是陪她七年的莫辞。
不是那个在大一时暗恋她不敢说出来的大男孩,不是那个在大二时卯足了劲对她好的少年,不是那个大三时告白闹得全校知名的傻子,不是那个大四毕业时匆忙求婚的愣头青,不是那个陪伴着她的莫辞。
即使他也会心疼她,用深爱的目光注视着她。
南河缓缓放开手。
常莫辞离开。临走前,他仔细叮嘱简欢要照顾好南河。
南河靠在床铺上,听着他的声音。他一字一句,生怕简欢有一点儿疏忽。之后是脚步声,断断续续,走两步回头看一眼,许久才远去。
简欢进来服侍她沐浴更衣,之后,南河让简欢出去了,一个人卧在床上。
这是个少女的闺房。整个房间的色调都是浅浅柔柔的,柳黄色的床帘,秋香色的被褥,被面上有百花含苞的图案,铺开是一片温柔的浅红。
洗完澡格外清爽,南河慢慢躺下,柔软的被子抱住她。她不想再流眼泪了,该好好理一下思绪。
不得不承认,虽然名字没有改变,身份已经大大不同。南河只能凭着周围人的反应来推断自己的身份和经历。
最奇怪的一点就是,无论南河有多么惶恐不安,多么悲伤无助,都没有人觉得不对劲,仿佛南河所有的悲伤都是理所当然的。无论是简欢、常母还是常莫辞,他们一直都克制着,好像在回避什么事情。大概,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吧。
南河无从得知过去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
幸运的是,莫辞还在她的身边。
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
第二天的阳光照进窗时,南河还迷迷糊糊睡着。她揉一揉眼睛,下意识地喊了声,莫辞。
没有人应答。
南河睁开眼,看见拔步床上防尘顶 上绣着的精致花纹,狠狠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睁开,还是一样的景象。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简欢听见动静,在外面问道:“小姐起吗?”
新的一天,她还在这个地方。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生活的。
“起!”
南河一个深呼吸,简欢扶着她坐起来。今天简欢准备的是一件湖蓝色的裙子,袖口有玉色的花纹,穿上之后,显得南河娴静温柔。
南河是个汉服爱好者,不过在现代社会,真正的汉服数量不多,大部分都是经过改良的,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坏处,但到底少了一些原汁原味的感觉。
她很喜欢这件衣服,手指拂过平滑的布料,脸上不由浮现淡淡的笑容。
简欢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南河笑过了,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竟露出小心翼翼忍着泪意的表情。
南河回头看见。
“你怎么了?”
“没事儿小姐,简欢就是开心,您回家了,咱们回家了。”
南河很想问她,之前“自己”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
应该找个机会开始装失忆。
忽然这个念头闯进脑海。起初她觉得荒唐,可是再一想,这个办法虽然老套无聊,却能省去不少麻烦。
是该找个机会了。这样自己就不用再装什么都知道,还可以理所当然询问他们。
吃早饭的时候,南河借着心情不好的由头,让厨房把食物送到房间里,只有简欢在一边服侍。
南河喝着豆浆,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怎么又回来了呢?”
她在引导简欢说一说“她”的经历。刚刚南河仔细想过了,从楼梯上摔下来之类的情节她还是不要模仿,太危险。因此只能让简欢用悲伤往事刺激自己,再假装自己失忆了。
简欢不大配合,急急忙忙的要转移话题。
“回家多好啊。小姐,你尝尝这个酱豆子,这可是刘婶的手艺,你一直念叨着想这个味道,可要多吃点。”
小姐?
平常南河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次的意外扰得她思绪纷乱,没有太多精力注意细节。不过她记得,昨天简欢明明叫她少夫人的。
为什么忽然改了称呼?
南河咬了一口酱豆,有点儿甜,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刚刚吃完饭站起来,门外侍女通报说少爷来了。南河隔着窗户的茜纱远远看见莫辞的身影,心情不由明媚几分。她笑着吩咐一声,由简欢扶着迎出去。
一只脚刚刚踏过门槛,就看见常莫辞在小院中浅笑着向她略一俯身:“姐姐,吃过饭了?”
南河脚下一个踉跄,直直摔下去。
后面的事情南河记不大清楚了。她只知道摔下去的时候是肚子先着地的,即使她用手撑着还是撞到孩子了,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她险些昏过去。耳边嘈杂一片,不知道是谁在叫,叫什么。
她的眼前出现驳杂难辨的色彩,好像整个人倒着睡到摇椅上,晃荡着,摇动着。疼痛把她重重一个拉扯,拽出了一身冷汗,连带着她的感知都一起抢走了,只给她留下恐惧的感觉。
十月怀胎,她一直爱护着的宝贝啊!绝对不能有事!
“孩子……我的孩子……”
朦胧中谁在混乱中找到她的手紧紧扣住,那个人凑到她耳边一直说:“姐姐,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熟悉的声音。
可是你不能这样叫我啊。
你怎么能这样叫我?
南河不知道自己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铺了她整个面颊。她是在钉床上打滚,还是是在雷火里灼烧?
不能呼吸了,不能呼吸了。
“小姐啊,你用点力气!”
“快,不能让她晕过去!”
“水!热水!”
“少爷你先出去,男人哪里能在这产房里待着,小心染了血腥气!”
“不行,我不能走!”
南河感觉到有人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他的手心也渐渐渗出冷汗,汗流在一起,颤抖在一起。
“别怕。”
南河用力握住那只手。
莫辞,我还记得医生说我有了宝宝之后,你没有只顾着傻笑,细细问过医生怎么照顾我;回家后,你很忙,但是每天晚上都要读有关孕妇保健的书;你每一个周末都加班,为了早点争取到假期陪我待产。
当我胡思乱想时,你会告诉我,你在,我不用怕。
所以,我不怕,你就不要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南河醒来了。被垂帘挡住的阳光渗进来一点,常莫辞守在床边,手与她握在一起。
是不是一场大梦?
恍惚间南河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还在原来的轨迹上。她只是在生产后昏迷一段时间,莫辞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亲吻她,告诉她:“亲爱的,你辛苦了,我爱你。”
她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常莫辞便伏在床边守着她。他虽然睡着了,不过心里挂念着南河,睡得极浅,南河一动他就睁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