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白昼总是很短暂,一转眼就已到了黄昏时分,大雪并没有停下,并且越下越大。
三个裹着黑色连帽斗篷的人踏着漫天风雪,一前两后,行走在寂静无声的村落中,村庄荒凉而清冷,在积雪的映衬下,彷如恒古以来就没有人烟般孤寂,三道由浅到深的足迹从村口一直蔓延到三人脚下。
若不是纷舞飘落的雪花作背景,整个村庄便有如在一幅静态画中。
缓缓的行走于村庄中,居前的人突然停下了步伐,他伸手虚拦,于是另外两人也停下了脚步。
他们此刻所踏足的地面,积雪中带着暗红,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小祠堂,祠堂的周围是一片覆盖着积雪的平地。
一路行来,三人所看见的村里的建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这间祠堂也一样,屋顶破了一个大洞,而就在祠堂前,上百具残破的尸骸正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雪地中,从陷入雪中的程度能看出这些尸体摆放到这里的时间有先有后,早一些的尸体几乎半个身体都已陷入了积雪。
居前的人慢慢的走了几步,停在了一尊如雕像般矗立,被积雪所覆盖的人形前,他伸手抚上人形的面部,银白色的光焰如水般笼罩住人形,覆盖其上的积雪悄无声息的融解,露出了青曜彷如熟睡的面孔。
“终究还是来迟了么……”
“老友……这一别,已有十余年时光,再次相见时,你却已经长眠于此。”
背后的一名黑衣人略一犹豫,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
“四十一……”
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被称作四十一的人伸手握住青曜胸前插着的匕首,轻轻的将匕首拔了下来收到一个袋子中,然后他侧耳倾听,风雪中,隐隐有重物在积雪上拖曳的声音时断时续的传来。
“四十五,四十七。”
四十一招呼了一声,指了个方向。
后面两人微微躬身,向着他指的方向奔去,四十一看着青曜,叹息一声,也向着那边缓步走去。
绕过一幢民宅,走到了声音传来的地方,四十一和先来到这里的两人一样,无言驻足,现在的心情,他已有多年未曾感受过。
那是漫天的风雪加在一起都比不过的重量。
风雪之中,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正拖动着一具尸体,在雪地中一步一步的挪动着,对于她那小小的身体来说,这具尸体显得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她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移动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但她就这么面无表情的拖动着这具尸体,几乎是一步一摔的,向着祠堂的方向缓慢而又坚定的走去。
“够了……”
能看得出来,祠堂前的那整齐排列着的上百具尸体,全都是她一个人慢慢拖过来的,四十一无法想象她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更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意志力才能让如她这样的一个孩子坚持下来。
一路行来,三人见到的尸体还有很多,若不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或许她还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她也倒下为止。
“已经够了……”
一步踏出,四十一已到了小女孩面前,他蹲下身,一把抱住了女孩儿,将她裹进了自己的斗篷,女孩的身体很冰,和她的眼一样。
四十七也跟了过来,无声的将那具尸体扛上肩头。
银白色的光焰包裹着女孩,温暖着她的身体,女孩也不挣扎,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让四十一抱着,向着四十七肩头的那具尸体伸出了手,小小的手掌上,血污已经在低温中结成了硬块,那血,有在尸体上沾染到的,也有她手上磨破的伤口和脱落的指甲里的。
“没事了,已经足够了,你已经很努力了……”
十来分钟后,三百余具尸体被整齐的排列在了祠堂前,这是所有村民的尸体,还有几具残缺的尸骸被随意的丢弃在一旁,周围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看着这些尸体,四十一怀里的女孩儿眼中稍微恢复了一些生气。
这些尸体中,有她的朋友,有她的老师,有她的父亲和母亲。
青曜也在其中。
四十五从斗篷下伸出了手,在他的手中,明黄色的火焰如流质一般落下,滴落到尸体上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很快,村民们的尸体就和祠堂一起被大火吞没。
天色已暗,火焰照亮了夜空,被四十一抱着的女孩无声的看着,瞳孔中倒映着跃动的火焰。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脏兮兮的小脸上,两道清晰的血痕刺痛了四十一的眼和心。
“生于斯,归于斯,彼魂之所栖,吾之故土兮……”
随着火焰的升腾,三人齐声念诵起一段古老的往生词,直至火焰缓缓消散,声音才渐渐低落。
又是良久的沉默。
是四十七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铁律……真的还有必要维护下去吗?”
四十一不语,四十五摇了摇头,他想拍拍四十七的肩膀,伸出去的手却被四十七一把拍掉。
突兀的,四十七爆发了,他一把掀开了头罩,露出一张很年轻的男人面孔,声音突然提高:“四十五,你别拦我,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转身面对着四十一,四十七大声质问道:“四十一!队长!你告诉我,铁律真的还有维护下去的必要吗?”
“你仔细看看!”他一指地上剩下来的几具尸骸,“我们接到的消息是真的!这些家伙分明就是人类灵能者,别和我说你认不出来!这些都是人类,是无数年来被铁律所庇护着的人类,是被我们所维护着的人类,是他们,对我们的同胞举起了屠刀!”
“这个村子里住着的,基本上都是些连‘战’级都没有达到的同胞吧,这些同胞们,和那些被我们维护着的人类又有什么不同?”
“这根本不是一场对等的争斗啊……队长,如果仅仅是你的老友,那名帝级战士在和人类灵能者的争斗中丧生,我还可以理解,但这些村民们……这是一场屠杀啊,是屠•杀!”
“如果我们还要维护这样的人类,那我们执刑者不就成为真正的走狗了吗?人•类•的•走•狗!”
四十五一声大喝:“够了,四十七,住嘴!”
四十一没有说话,头罩阴影下的神情,四十七看不见。
沉默良久,四十一转身,淡淡的说了句:“走吧,回去后向‘塔’报告这里的事情,铁律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然后他拍了拍怀中小女孩的脑袋,轻声问她:“能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四十五号烧掉了几名人类灵能者的尸骸,几人向着离开村子的路走去。
小女孩从四十一的肩膀上探出头,望着祠堂的方向,尽管在漆黑的夜晚中她什么也看不见,直到走出了很远,已经离开村子的地界了,她才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丝声音。
“雪……雪逐。”
这是她刚刚给自己起的名字,这场雪,将她的生命分割开来,这场雪以前,村子就是她全部的世界,而这一天,她失去了她的世界,这场雪以后,从世界的坟墓中爬出的她,生命就只为追逐那慢慢远去的两个背影而活。
四十一拍了拍她的背,无声的将斗篷裹的更紧了一些。
当他们也离去之后,村庄也就真正的死了,就如一座巨大的坟冢般划分出生者与亡者的边界线。
这样的坟冢,以后也许将会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