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命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已接近傍晚。天空刚刚下过一场太阳雨，桔红色的云块遍布天穹，便信步走到了大殿外的庭院里。
“命儿，你起来了。”坐在石桌旁的秦仁向秦长命招了招手，和声道：“来，过来坐。”
秦长命便缓步走到秦仁对面的石凳旁，轻轻用衣袖抹去残留在上面的雨滴，然后坐了下来。
秦仁见儿子的神色有些沉重，便温眸视他。
“爹，那个……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许是被父亲盯得有些尴尬，秦长命先启口问道。
秦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忆道：“那晚，我原本守在家中准备和官兵对抗的。可诸葛南沙小兄弟突然出现在了我的书房里，对我说‘秦仁伯父，在下是诸葛南海的徒儿诸葛南沙，家师得知您遭奸人陷害，特命我来带您去琼州岛避险。’我立即摇了摇头说‘小道长，麻烦你回去告诉你的师傅，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哪里都不会去的！’然后，他便突然冲到我面前，一掌把我打晕在地。等我醒来的时候，便发现已经在这里了。”
暮色渐渐黯淡了下来，秦仁注视着儿子不作表情的面孔，小心翼翼地问：“命儿，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
一滴不知名的滚烫液体忽然从秦长命的眼角快速滚落下来，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细细的泪痕，之后便消失不见。
“爹，那晚我回到家后，发现家里有许多披坚执锐的官兵。他们封了我们的家，把我赶了出去。于是，我便露宿街头，最终沦落成了一个猪狗不如的乞丐。”秦长命吸了一下滚流出来的鼻涕，继续道：“爹，你无法体会那种栖身底层的痛苦，那种忍受着被人踩在肮脏的脚底下去接受冰冷的施舍的痛苦！有好多次，真的有好多次，我都想一头撞在墙上一死了之。不过，每当我想起你，我又咬着牙坚定了活下去的意念，因为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
“命儿，爹对不起你！”秦仁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后来，落芸楼的鸨儿落芸姑娘收留我在落芸楼做一个龟奴。如此，我才苟活至今。”秦长命的声音忽然哽咽。
“都怪爹。是爹不好。”秦仁亦老泪纵横。
“爹，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没什么愿望。”秦长命咬紧牙关，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爹你知道吗！这些年来，娘倒在一片血泊中的情形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凸现，刺痛着我的每一根脑神经。不过很多时候，我想起的只是那一片鲜红的血泊而记不起娘的容颜。娘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有很多个深夜，我从梦中猝醒，拼命在脑海里拼凑娘那张散乱的容颜，却怎么也拼凑不全。”
淡淡地，秦仁阖上眼睛，徐徐叹道：“命儿，你知道吗。你刚出生不久，便患上了一场怪病，不吃不醒，生命垂危。我和你娘心急如焚，带着你四处求医问药。但是，几乎所有的郎中都束手无策。
“幸好那时，爹从胡商那儿得知西域有一块叫‘长命玦’的宝玉可以医治千百种恶疾。于是，爹动用了你祖父留给我的所有家产买下了那块‘长命玦’。
“胡商说‘长命玦’产自天山之巅，是一块集天地精华的灵玉，它不仅可以医治千百种怪病，还可以延年益寿，甚至是起死回生。但像你这般先天患有恶疾之人须佩戴在身体上片刻不离十年才可逐步清除体内的病根。”
秦仁自顾自地说完，突然伸出手撩开秦长命的衣服，指着自小便佩戴在儿子胸前的那块拇指般大小、晶莹洁白的玉石。语气平静地继续道：“当年那伙坏人要我交出这‘长命玦’，你说爹怎么可能会答应他们呢，你娘她当然也不会同意的！只是可惜啊！名政兄弟来晚了一步，要不然，你娘她也不会……”
眼泪毫无防备地流淌了出来，秦长命心中百感交集，忙端起茶盏相掩，好半天才用力地抬起右手抹去满脸的泪水，泣不成声地说：“爹……孩儿不孝！”
“命儿，爹从未怪过你。”秦仁也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明月不知何时已悄悄地悬上了漆黑的天壁，漫天闪亮的星辰如同巨大的萤火一般点缀着夜空。
许久，秦长命终于停止了抽泣，将目光转到父亲脸上，“爹，名政叔叔的女儿名茗来荆城了，不过，她说她与我自小便定下亲事是怎么回事？”
“这……”秦仁微怔，默然片刻道，“这还得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候，爹和你名政叔叔，还有你诸葛南海伯伯都是生死至交。但后来，你诸葛南海伯伯来琼州岛修道。于是，我和你名政叔叔便约定，如果日后我们有了孩子，男的便结为兄弟；女的，便结为姊妹；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
“原来是这样。”秦长命颔首。
“爹本以为这只是我和名兄弟之间的口头之约，所以一直也并未当真。”
犹豫着，秦长命终是坦白道：“爹，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
“此事你自己拿主意吧。你若是不喜欢名茗姑娘，就跟她明说好了。爹不勉强你，我想名政兄弟泉下有知，也不会强你所难的。”
夜色渐渐地深沉了起来，夜行的风孤独地在庭院里穿行。即便是身处琼州岛这样的热带海岛，在这样夜幕降临的深夜，还是会觉得有一丝潮湿的冷，不过，这种冷却不刺骨，甚至还觉得有些许柔和。
“爹，过些日子我还是回荆城吧。”秦长命缓缓起身，脱口道。
“男儿志在四方，爹当不勉强你。”秦仁朗然道。
父亲说出如此之言，秦长命甚是感动，他默默的注视着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庞，胸腔内蓦得涌起一阵酸楚，惭愧自己不在父亲膝前尽孝，却执着他方。
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直直地淌下。
秦长命慌忙转过身，抬手抹去不争气的泪水，然后仰起头，将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投向廓落的夜空，大声感慨道：“爹，你看，夜空中的星星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