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刺骨钻髓地袭来，他褴衫裹覆下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针扎刀刺般疼痛。
然，这点痛与褴衫破处溃烂至麻木的创伤相比，又算的了什么。
那种非人可以承受的私刑自己不都熬过来了么？
他并非纨绔子弟，却落得纨绔子弟才该有的下场——父亲一夕间成了官府通缉要犯，家宅被查封，一干家仆亦树倒猢狲散。就连福伯，那个侍奉秦家二十余载的老管家亦另寻他路去了……
最终，他不得不流落街头、乞食巷尾。
在此般境地中，他才切身体会到杜少陵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凄怆意境……
“长命公子，何故沦落至此？”一个似曾相识的丰盈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来人随手把她那件紫缎披风覆在了他触目惊心的躯体上。
他缓缓抬起头，藏匿在乱发之中的眼眸蓦地一亮，但迅疾又变成了先前的黯淡无神。
——原来是她。
秦长命很想傲然起身，但那具僵硬的躯体似已不再听他的使唤了，遂凄苦一笑：“落芸姑娘，在下如今这番窘样实在是污浊你的眸子了。”
落芸用她那尖长的指甲捋了捋被风吹乱的云鬓，举手投足间尽显妩媚娇娆，忽出言调谑道：“长命公子，你现在这副模样，还真是见不得人呢。”
他又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这个冷艳丽人。
“你好美啊。”秦长命不知为何自己脱口而出的会是这句轻佻的话语。但分明看见落芸白皙的脸颊泛起一圈羞赧的红晕，很快便又自然褪去，抑或是与这凛冽的寒风格格不入吧。
落芸用她那莹白的玉指触及他肮脏冰冷的脸颊，他只觉一股暖流透过丽人温暖的指尖传遍自己全身。
“曾经那个孤傲不羁的秦大公子去哪儿了？怎地这点打击就让你一蹶不振了么。”落芸由衷叹惋着，字字句句在他听来却像冰刀一样在心头肆意地切划。
他的躯体突然没来由地一阵痉挛，随后便晕厥了过去。
回忆，又开始了长长的回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那个血腥的画面时刻在他的脑海中跳跃，仿佛母亲不舍散去的魂灵已在此寄居。那一年，他才刚满七岁，母亲便惨死在贼人邪恶的尖刀之下。而他的父亲却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从此以后，他便坚定地痛恨着那个人……
苏醒时，秦长命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熟悉的女子闺房中。覆身的被衾上用极其精妙的针线绣着一朵朵恬静百合花图案，鼻端传来阵阵宁神的幽香。
——是落芸楼。
此时日色尚正西斜，落芸楼内却已人来人往，嘻笑喧闹声一片。
那些在人前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到了此间一个个都变得放浪形骸。
秦长命缓缓步出雅间，如血的残阳投射出锐利的光芒刺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听着楼中熙熙攘攘的喧嚣之声，唇角不觉掠出一丝苦笑，对这个世道，对这些荒淫的人。
但旋即他又发现，最可笑的人其实是自己。而今自己落得如此狼狈与落魄，哪还有什么资格去取笑他人。
“秦公子。”愣神之际，只听得一声柔纱般轻唤入得耳膜，久旋不散。寂寂转眸，但见得那落芸姑娘款步走了过来。
“你可是想好日后的去处了么？”步至他面前，落芸流转眸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着粗布麻衣的他，方淡淡相问。
却见秦长命狠狠咬了嘴唇，目中似有急湍暗流在剧烈翻涌，苦涩一笑，轻声启口，似自嘲道：“如今落得这般境地，还不如寻一处荒郊野岭了此残生。”
他声音方一落下，落芸的声遂起，迎着冽风，有教训之意：“轻生乃是懦夫行径，身为七尺男儿，若无担当，岂不枉来世走一遭。”
听得此严训，秦长命轻声笑起，以掩饰心内尴尬。坐立难安之际忽灵光一闪忙转了话头问：“落芸姑娘，听闻官府近日曾派人来落芸楼搜查一名叫燕三的悍匪，不知可有此事？”
“燕三呐！”仿佛顾虑着什么，落芸遥望着沉沉日色，秀眉微攒道：“皆是遭人诬陷，我落芸楼怎会去包藏什么悍匪呢？况且，那燕三并非什么恶逆之徒，不过是朝廷迫于辽人的淫威而不得不抓捕此人想换取边境一时的宁和罢了。”
“敢问这燕三缘何令辽人如此兴师动众呢？”秦长命疑惑道。
一时间，四下俱静，唯闻呼呼风声于耳际掠过。
落芸掩口轻咳一声，眼角余光却偷瞄着秦长命的一举一动，仿佛是想试探什么。殊不知她自己的一举一动亦尽在对方的眼底，秦长命却是慧黠地垂下眉眼，掩藏了眸中复杂神色。
落芸负手以背对秦长命，是以令对方瞧不见她面上神色，脆亮的声音遂迎风响起：“据传，近年来，宋辽边境时常有一位唤作燕三的义侠出没。因他在家中排行第三，故名唤燕三。传闻此侠武功盖世、来去无影，专行除暴安良、劫富济贫之义举。深得广大百姓颂扬。而自辽立朝以来，时常有辽兵掳虐我南朝边民，打家劫舍、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大宋边民深受荼毒。这位燕三义侠时常一人一刀独闯辽国，灭户屠村，令辽人惶惶不可终日。”
“此等义举真乃大快人心哉。”秦长命不禁称赞道。
落芸却沉默无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叹，仿佛万千伤愁由心出：“可悲的是，常于河边走，哪能不失足！燕三大侠终在一年前中了辽兵的奸计而被围困至一处山林中，鏖战数日，才戮尽全部辽兵。不过，燕三大侠自己也身负重伤，后不知去向，至今仍杳无音讯…”
寂至片刻，落芸终又隐着一腔惆怅轻声启唇：但辽国朝廷却不肯善罢甘休，不仅悬赏重金缉拿他，还陈兵边境，胁迫我朝交出燕三义侠。”
秦长命不意间瞥见落芸羸弱的肩胛骨颤了几颤，仿佛黯然伤了神，欲哭却无泪。心道她一介女流之辈，尚且如此心怀家国天下，而自己生得一副七尺男儿身，却动辄轻言生死，实在是惭愧不已。
念及此，秦长命郑重向落芸抱了抱拳道：“落芸姑娘，长命受教了。”
落芸犹自长叹一声，忽地话头一转道：“秦公子，其实令尊也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听到意中人提起自己的父亲且如此夸赞，秦长命微微一震，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他算什么英雄，他不过是一个庸人罢了。”
“非也，秦老爷他一直都是一位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义商。这荆城的穷苦百姓有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接济呢！”
“是么！”目光缓缓投向远处浓黑的夜，秦长命的神思仿佛有些恍惚。
“可…”字于齿间作顿，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地，落芸闪了眸凝向他，忽试探问下：“可否……与我说说你们之间的事呢？”
游至星空的神思陡然一怔，秦长命缓缓将投向远夜的目光聚拢至落芸身上，温声问：“不知落芸姑娘想听什么？”
“关于你的一切！”落芸美眸轻眨，眸光亦满含深意，依是试探：“可否？”
沉思片刻，秦长命忽长长呼出一口闷气，眸中亦露出浓如墨夜般的伤色，仿佛不愿提及的往事瞬间铺天盖地而来，终沉声启口：“垂髫之年，我便很恨一个人……”却在诉完一句后，舌颤得再吐不出一字。
许久，他才平定内心因回忆而突生的颤抖，继续一句一顿缓缓道来：“我此生亦只根深蒂固地恨过他一个人！此人便是我爹。在我七岁那年，我和我娘被一伙坏人绑架。而交换我们的条件便是我家的一件藏宝，唤作‘长命玦’。原本我以为我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着那块‘长命玦’来救我和娘，可最终，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是两手空空地赶了过来……于是，穷凶恶极的坏人一刀捅死了我娘，若不是我爹的至交名政钤辖及时率官兵赶到，只怕我也会惨遭毒手。”
——原来他的淡漠的外表下竟深藏着这样一段惨痛不堪的往事。
“就这样，你就恨起你爹了么？”落芸有些恍然地睁大美眸凝着他刀削般的冷峻面颊，眸光满是热度，仿佛想去融化他冰封的心。
“对！我恨他恨得要命！所以后来我总是想方设法地与他作对！”秦长命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仿佛想将那种恨于拳中攥成齑粉。
“也许他有什么苦衷呢？”美眸生辉，落芸忽试探作问。这位身处青楼多年的女子，眸子竟一如花信少女那般灼灼清亮。
“我不知道。”秦长命喃喃自语了一声，音中说不出的寥落：“我只知道我和我娘的性命在他的眼中竟不及一件物品。”
触及到他埋藏心底的创痛，落芸内心亦是五味杂陈，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秦公子，经年已逝，你应该学着放下。珍惜眼前人才是啊。”
“是啊，珍惜。”秦长命唇际掠下苦笑，齿尖亦生生咬出声响。
——可是，父亲，你究竟躲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