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毁尸灭迹后，寨众们满载而归地回山寨去喝庆功酒了。

只有他仍木然地瘫坐在地上，眼眸是死寂般的灰色，涣散地望着西天火烧一样的晚霞。

他明白，只在一夕之间，他先前所信奉与追随的东西已然灰飞烟灭了。

原来，在生与义之间，没有人会选择舍生而取义。

他忽然想到了离开，一人一剑，浪迹天涯……若说心中还有何事不能割舍，便是方才那名被寨主掳走的女子。今日本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日，却不承想竟遭此大劫……

越想他便越无法放任自己就此袖手而去。

终于，他一咬牙，从地上一跃而起，暗暗下了决心：走之前，也要救出那名落难的女子。

上山的路，他从未觉得如今日这般难行，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重逾千斤且提心吊胆，仿似闯入了一个龙潭虎穴。

他一路鬼鬼祟祟地摸上了山头，幸而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暗哨。寨众们估计已被这“开门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正举寨欢庆。

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安心去救人了。

正义厅内，寨众们的笑闹声沸反盈天。

他猫着腰走到了门口，透过门缝向内窥探，寨众们似乎已忘乎所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慨叹之余，他不忘用目光仔仔细细搜索过每个角落，却没有发现那个女子的身影。

于是，他便蹑手蹑脚地离开，在山寨中一个厢房一个厢房地找。最终，在寨主的寝居内，发现了那个女子。

女子此时正蜷缩在墙角嘤嘤地抽泣着，若不是循着这细微的哭泣声，他甚至都无法一眼辨认出女子所处的位置。

他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身闪了进去。

察觉到动静的女子身子陡然一颤，旋即惊恐万状地注视着他，眼神呆滞而空洞。

借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他看清了女子的现状，青丝凌乱，衣衫尽毁，显然已遭寨主玷污。

他竭力忍住胸腔内腾起的愤懑，慢慢向那女子走近。

似乎以为他欲行不轨，女子的嘴里迅速发出惊惧的声音：“啊……不要……”明知退无可退，双脚仍下意识地拼命往后蹬着。

他立即对女子作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说：“别怕，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然而，女子哪里听得进他的话，肢体出现的波动反倒越来越大。先前遭受的侮辱对于她心灵造成的伤害怕是灭顶的，所以，此刻的她，已然对周遭的一切都怀着巨大的戒心。

女子手足并用地阻挡，几乎令他无法靠近。于是，他只能一边出言安抚女子的情绪一边向后退去两步。

待女子稍稍平静了些，他才又慢慢向其靠近。女子见状，立刻又疯狂地对他进行阻挡，不让他再靠近一步。

他思忖着，如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万一寨主回来，就算他相救也救不了了。

权衡之下，他终于一咬牙下了狠心，一个箭步冲到女子身旁，一记手刀将其击晕，然后背着她逃出了山寨。

女子很轻，背在背上竟丝毫不觉得吃力。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在崎岖的山路上疯狂地奔跑着，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带这女子尽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感觉背上的女子轻轻动了一下，许是已醒转了过来。

他脚下仍未止步，只略略回过头来问：“你醒……”

一支尖利的器物猝不及防地戳进了他的左眼，生生打断了他的问话。

“啊……”撕心裂肺的剧痛下，他脚底不稳，一个踉跄，连着背上的女子一起猛地摔倒在地。

忍着剧痛，他一把拔出了深深戳进左眼的那器物，不承想竟是一支女子的发簪。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和那女子切实演绎了一通农夫与蛇，他痛彻心扉地指着那狠下毒手的女子质问：“你……为什么……”

然而，女子的眼里却只有深不见底的恨意，她缓缓地往崖边退去，声嘶力竭地尖叫着：“我恨你们这些贼寇，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始终，将他与那些人视作同类。

之后，她便决绝地跳入了崖底，山谷中，传来凄厉的惨叫。

他本想救人，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或许，对于一个良家少女而言，失身远比死亡更痛苦。

左眼伤口已渐渐止住了血，那女子毕竟力微，戳得不算深，然那疼痛却是钻心的。那个女子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对这个一心想要救她出贼窝的人所造成的创伤有多么的深刻，无论是肉体还是内心。

忽然，有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天上落下，他从暗夜中仰起脸，任凭雨点打在满是血迹的脸上。

日间的一幕幕血腥的场景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群丧尽天良的贼寇！”咬牙咒骂着，他仅剩的一只眼里，瞬地涌出巨大的杀气。

只在一瞬间，胸腔内充盈的恨意便压制住了肉体的疼痛，他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返身往回走去，步步沉实。

正义厅内，仍是一片喧闹的景象，寨众们无不喝得东倒西歪，却还是不肯散去。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重重地一脚踹开。

厅内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出现在门口的这位不速之客。

“鬼啊！”第一眼看去，便有人脱口惊呼。

当看清来人的相貌后，众人急忙出声诘问：“任天笑，你疯了么！”

他怒意如火的视线的一一扫过厅内众人，突然锁定了某个目标，便如一只猎豹般蹬地而起，一个箭步冲到那人面前，一手抓起对方头发，此人正是日间那探子。

那探子不明所以地盯着他怒火中烧的瞳孔，颤声问：“你想作甚？”

他懒得回答这多余的问题，只是手起刀落，瞬间切下了对方的头颅。

厅内寨众大骇，纷纷弯腰操起丢在地上的兵器，戒备地指向他。

他扬手丢掉那人的头颅，目光冷酷地在厅内再度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高坐主位的寨主头顶上方，那里，是一块木制的牌匾，上书“正义厅”三个笔锋遒劲的大字。

唇角蓦地勾起一丝尖锐的笑意，他抬脚勾起地上的一柄大朴刀，用力踢了过去，正中牌匾中心，瞬间那块牌匾斩断成两截。

酩酊大醉的寨主被掉落下来的牌匾惊得酒醒了大半，瞪起血红的双眼怒视着他，喝叱：“任天笑，你想造反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轻蔑地扫过厅中众人，语声极尽鄙夷道：“你们不配用这‘正义’二字！”

“混账！”寨主怒不可遏，厉声下令：“给本寨主乱刀砍死他！”

寨众们得令，纷纷怒喝着挥舞兵器向他袭来。

他斜觑着这一干连路都走不稳的醉鬼们，目光极尽厌恶，当即手腕蓄力，操起利刃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狠劲砍杀。

这些一干醉过头的寨众在他的刀下，如同一群木偶般不堪一击，顷刻便倒了一地。

“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接下来我只取这贼首一人性命！”他冷冷地举刀指向寨主。

寨主目露恐慌之色，忙操起座旁的狼牙棒，颤声提醒道：“任天笑，本寨主半生磊落，今日实在是迫不得已，才谋财害命，你为何要苦苦相逼！”

他瞪视着寨主的眼睛，语声激愤道：“我向往的本事行侠义之举，除暴安良，奈何被你这贼首陷累，致我一生于不义！”

寨主叹了口气，语气萧瑟道：“本寨主当初何不是如你一般的想法，然而，这世道并非空有一腔热血便可去匡扶正义。你不是寨主，你不会懂四五十个兄弟把命交在你手中的担子有多重！”

“担子再重也不能作贼！”他大声驳斥。

“来吧！今日不是我死就是你亡！”寨主瞬地收敛面上的苦色，厉喝。

“受死吧！”他目光一凛，挥刀杀去。

寨主举起狼牙棒格挡，奈何豪饮过度，力不从心，三招之下便落下风。

他一刀刺中寨主的肩膀，用力一绞，将寨主生生压得屈膝跪地。

然而，寨主的脸上不见丝毫痛苦，反倒出现了一丝豁然赴死的笑容，随后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不是寨主，你不会懂！”

他并未置言，只是一把夺过寨主手中的狼牙棒，乱棒将寨主的脑袋砸碎。

全程见识他铁腕杀伐的厅内寨众，纷纷骇然跪地，争相表达唯他马首是瞻的意愿。

权衡再三，他选择了留下，因为他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打造一个真正的正义寨，切实去践行除暴安良的宗旨。

而第一步，便是带领寨众去收拢了附近几个山头的贼寇们。

他自封震山王，他的杀伐果决令他迅速在地方扬名，三山六寨的贼寇们尽被其归拢至麾下。

所有人都知道，他立下了一个严苛的规矩：便是让那些原本作贼为寇的大部分寨众摒弃旧业，转而去行正义之举，除暴安良。

然而，随着寨中人数的增加，粮草日渐短缺，且他严令下属不准行劫掠之举，部分寨众由于不堪忍饥挨饿，纷纷出走。

如今，身处高位的他终于体会到当初那个寨主临死之际对他说的话，嘴角不禁牵出一丝苦笑——对啊，若是寨众们都活活饿死了，那还除什么暴，安什么良？

“寨主！”一声火急火燎的呼喊声从门外传来，一个瘦骨伶仃的探子直奔进正义厅内，向他请示：“山下一共来了六个骑马的男子，外表器宇不凡，除去身上有没有财物不说，光是那几匹马，也要值些个钱啊……”

他揭开左眼的眼罩，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失明的眼睛，内心五味杂陈，原来，他终究也要面临着和那个寨主当初同样的抉择。

他再度苦笑起来，低声喃喃：“我向往的本是行侠义之举，奈何……”

“寨主！”那个探子的撺掇声不失时机地再次传进他的耳膜，“那几人可是骑着马，很快便要走远了……”

沉吟着，他忽然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捏了捏拳，下令道：“召集所有寨众，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