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着人备了轿,将陈锦送走。
独留了陈夫人在屋里。
屋里丫头们都退了出去,只有吴嬷嬷和红珠碧玉留下伺候。
老太太也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地对陈夫人说:“自老大老二成了家后,这个家我便不再管了,权柄都交了你们各房。今日这等事过去虽未闹到我这儿来,但也多少听说了一些。我想着,小孩子家家的闹闹别扭是有的,但是今天,这事儿在我眼皮子底下走了一场,我这老婆子心里很不好受。”
陈夫人赶紧跪下,道:“都是小辈们不懂事闹的,望母亲千万注意身体,别往心里去。”
老太太着吴嬷嬷将陈夫人扶起来,续道:“我这一生共生了三个孩子,姐儿走得早,如今只剩下老大与老二两兄弟,他们之间不该生有嫌隙,两房之间更加不该有嫌隙。今日我看锦儿比从前懂事许多,至于这淑儿,”老太太稍稍停顿,“她阿娘若是再管教不好,便让她来我这儿受教吧。”
老太太说话时神情极淡,诚如她所说,她早已将权柄交了出来,但自她交权后,整个陈府却并未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去,这让她很不满意。
“老二媳妇,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懂事的。”老太太看着陈夫人,神情依旧极淡,她年岁虽然大了,但精明依旧不减当年。她太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大房过去如何与二房斗,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因为这些都是后院妇道人家枯存于世的一点念想罢了,只要不真正伤害到陈家根本,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
但是,“老大媳妇虽自小生活优渥,到底不比你知礼懂事。哪些话该说,哪些事该做,她全不如你,更遑论这教育女儿一条上。当初替老大选媳妇选的是修身治家的贤内助,如今看来,你倒更当得起这四个字。”
陈夫人默默听着。
平日里老太太虽然乐呵,但话不多,今日做了如此长的一段铺垫,必有下文。
果然,老太太接着道:“所以,老二媳妇,凡事你要多忍让,万莫让陈家后院先乱了起来。咱们陈家虽然只是一门商户,但大哥儿如今跟二太子交好,若是得到重用,咱们陈家他朝进入朝堂亦只是时间问题。”
陈夫人微微屈膝,避重就轻的答道:“母亲教训得是,今日之事是媳妇处事不当,媳妇回去自会好好跟锦儿说说。二房与大房虽分了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自然要事事将就的,请母亲放心。”
老太太坐在榻上,看向低头站着的老二媳妇。
当年老大媳妇是她挑的,老二媳妇却是老二自己挑的。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自己当初对这个媳妇的挑剔不过因为她不是自己相中的媳妇人选而已。论挑媳妇的眼光来看,老大就远远不如老二,以至于二房这些年来家宅安宁,生意也越做越大,大到甚至让外人以为陈府只有陈知川这一房了。
老太太对两个儿子向来一视同仁,如今两房前景不同,她没话好说,那都是他们个人造化。她能管的不过是这内院里一家子女眷和和睦睦,偶有一些小矛盾也无伤大雅。
“如今淑儿在霍家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早早把她接回来吧。”见陈夫人如此懂事,事事顺着她,老太太面色稍霁,抛出一根橄榄枝,“那霍家小子之死既然与咱们无关,咱们也没必要将好好的一个女儿折在里头。以后淑儿若是有再嫁念头,我自会替她好好打算。”
陈夫人忙跪下,激动得泪都要流下来,真心实意的道:“媳妇谢母亲怜惜。”
那日陈淑离开回霍家,期间让丫头绿笼送了一封信回来,哭诉自己在霍家不受待见,日子凄苦云云。陈夫人心里疼,但老太太没发话,这样的事她不能单凭自己作主。
如今老太太松了口,陈夫人哪有不喜极而泣的。
转念一想,今日若不是锦儿拿双手做为代价,又如何会有这样的结局?
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边遭了罪,这心都是要疼的,所以陈夫人刚刚才漫上心头的那股子喜悦立刻被涌上来的酸涩一冲,便淡了许多。
出了老太太院子,陈夫人便直接去了陈锦的小院。
音夏守在门口说陈锦睡了,陈夫人一听便不进去,只问陈锦的手如何了。
音夏声音恹恹的,道:“姑娘没喊疼,只说乏了,我与瑞儿伺候她睡下,见她眉宇深锁,想来是疼得厉害怕夫人担心,故如此说的。”
陈夫人叹息一声,心里又泛起疼来,对音夏说:“好好照顾姑娘,让她别多想,待她醒了,跟她说茵儿要回来了。”
音夏心里一跳,大娘子要回来了?那个杀夫嫁祸给妹妹的大娘子?
陈夫人话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出了陈锦的院子往居处去了。
音夏呆呆的站在原处,想起那日在屋里姑娘跟大娘子说的话,想起大娘子提起杀夫时脸上的快意疯狂,想起走时大娘子的警告之语,音夏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瑞儿自小厨房过来,转个弯便看见她,不由走上前来,“音夏姐姐,你在看什么?”
音夏被这声音一扰,吓得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瑞儿笑嘻嘻地把手里的托盘凑到她面前,说道:“我见姑娘回来没精神,便央阿风姐姐做了点心,等姑娘醒了便可以吃了。厨房里还炖着雪蛤粥,姑娘醒了我就去拿来。”
音夏见托盘里有几方小碟,碟中的点心光看着便觉一阵甜香扑鼻,入口的滋味自是不会差的,又想一事来,“那日我让你做的事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的,明白吗?”
那天音夏凑到她耳边说,让她去找叶姨娘要两味香料,又把两味香料送给在三娘子院里当差的晴雨,只让瑞儿说是自己多出来的,因想着晴雨与自己是老乡,所以特意送了她。
至于那两味香料后面如何用了,她们不知,也确实不知。
瑞儿忙点点头,她当初不知音夏的用意,今日听说了老太太房里的事,细细一想便也明白了,“音夏姐姐放心,事关姑娘,瑞儿打死也不会说的。”
音夏摸摸她的头,舒了口气,“那就好。”
瑞儿抬头看着她,“今天姑娘遭了罪,就这样算了吗?”
“这口气自然是不能咽下的,只是现在姑娘的手这样伤着,不能再折腾了,暂且缓一缓吧。”今日之事,音夏颇为自责,若她没有擅作主张的去动三姑娘,姑娘也不会被人再拆一次伤。虽然姑娘并未怪罪,但音夏是个懂事的,思虑的自然多些,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姑娘。
瑞儿嗯了一声,也不说话,跟音夏并排站着。
雪已经停了,却积得很深。
院子里有粗使婆子拿了扫具正在清扫地面,扫具拂过之处,积雪缓慢而艰难的往旁边移去。很快地,雪下被遮掩的青色石板地露了出来,地缝中的草屑拉拉杂杂的混在雪里,就像一块上等的织锦上洒满了老鼠屎,看上去有些脏。
瑞儿突然说:“音夏姐姐,我觉得姑娘变了。”
闻言,音夏一怔。
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陈锦说自己想通了很多事所以变了,只要是陈锦说的,她都相信,不由问道:“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瑞儿偏头想了想,半晌认真说道:“无论是从前的姑娘还是现在的姑娘都是很好的。只是从前姑娘性子软些,总是被人欺负了还说没事,连带着服侍姑娘的人在府里也讨不着好。现在姑娘性子强了,连老太太都高看了些,刚刚老太太又遣碧玉姐姐来送东西了,虽然都是吃食补品,但咱们院子里的人也都有底气了。”说完又补上一句:“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音夏没有说话。
她想起方才在老太太屋里,陈淑就像条落水狗一样紧咬着陈锦不放。
但陈锦自始至终未见慌乱,一丝一毫都没有。
甚至还在最后关头翻了盘,虽然这样的翻盘未免有些吃亏,但陈淑终究是落了下乘,连带着整个大房都挨了老太太一顿训斥。
陈家的大房和二房表面上和气,其实私底下不睦已久。
平日里二房吃的亏都能论斤算。
因为夫人事事都忍让莫氏一些。
谁让夫人是大家闺秀,知书答礼,许多事不可以做,许多事不屑于做,又有许多事根本做不出。
老太太只愿看到一团和气,至于和气下面那些暗潮汹涌,即使看到了也只会装作看不到罢了。
想到这里,音夏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娘子还在时倒能压制陈淑几分,自大娘子出嫁后,陈淑没少来找姑娘的麻烦。
姑娘的性子软,又总想着两府和睦,许多事就跟夫人一样,吃了亏也就吃了,还生怕旁人知晓。
那个说话轻声细语的陈锦似乎成了音夏记忆里的一笼青烟,随着磅礴的大雪渐渐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