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点点头。
让给自己吹手的小丫头去拿铜镜来。
小丫头看向音夏,见音夏点头,才跑去抱了镜子来举在陈锦面前。
镜中的少女有一张明妍的脸,虽还未长开,但已能窥得将来的绝色容姿。如今因受着伤,脸色差些,倒平添一抹黛玉似的伤春悲秋的轻惆感。
她记得,少女入宫时刚刚及笄,圣旨上写道:陈氏有女,谦恭和德,天下女子仰之矣。
昔日狷狂高傲的男人,也有这般疼惜他人的时候。全不考虑出身,亦不考虑教养,只凭人群中遥遥一望,心向之,魂逐之。
否则,以陈家一门商户,后代如何能入宫为后。
彼时,她是舒展。
皇后的凤辇自正宫门入时,她就站在皇帝元修的寝殿前,遥望故乡,多年生死拼杀,到得这里,终究换了个身生心死。
不,那时她仍未心死。
想她与元修相识数年,刀山火海她从不眨一眨眼,她不求他待她如己身,起码,他该给她应有的尊重与信任。
但是没有。
皇后入宫翌日,元修从皇后的正阳宫出来,你佩剑站在殿外,昨夜他们洞房花烛时,你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
元修走近你,一对狭长的眸子少了锋利多了柔情,你看见他脸上温柔的笑,声音仿佛蘸了蜜:“阿展,她真美。”
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四平八稳模样,你是江湖儿女,你是武林高手,你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力干将,你是元修手边最趁手的一把刀。
指哪儿打哪儿,百发百中。
你可以武功盖世视死如归,也可以文韬武略心细如尘,你唯一不能的是像陈锦那样美丽,那样的绝世容姿,你知道,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
重生一回,竟成了故人。
她想笑,刚扯开嘴角,又生生停下。
陈锦啊。
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陈锦,甫一入宫,让得元修的后宫佳丽俱失了颜色,花一样娇艳明妍的少女,死时也不过只有二十一岁。
只因元修厌弃了她,皇宫中人便厌弃了她。
像她这样的商家女,从小生活富裕,却独独少了一份心计,如何敢言在后宫一世长存,即使贵为皇后,一旦被皇帝厌倦,亦无路可走。
那个男人,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舍弃。
天下漂亮单纯的女子比比皆是,一个陈锦又算得什么。
“姑娘,你是不是累了?”
音夏见陈锦呆呆的,像是魔怔了,急切切问道。
陈锦回过神,问道:“大姑娘可曾回来过?”
“姑爷还在丧期,大姑娘未曾回来过。”
陈锦点点头,不再言语。
一切都不同了。
自她回来,成了陈锦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陈锦已及笄,却还未入宫,只这一件事,便已经能说明很多事。元修未夺位,那么舒展呢?既然自己在这里,真正的舒展又会是怎样的局面?死了?抑或是……正被另一抹灵魂占据着?
陈锦发现自己不敢再想下去,前世她虽彪悍精干,但这种事却是平生头一回遇见,难免有些心有余悸。
但她是不信神佛的。
记得那年,她女扮男装随还是三太子的元修微服出巡,到得江淮地界,路遇一支着卦摊的老头,老头童颜鹤发,路过之人无不称奇。
老头将他们两人拦住,眯着眼打量她良久,捋着花白白的胡须,摇头晃脑道:“姑娘平生巾帼,奈何深情错付,若能及早回头,能享一世安乐。如若不然,只怕不得善终。”
元修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跟在身后的侍从拔出剑来,便要将那胡言乱语的老头当场斩杀,被她横剑拦下。
她不信神佛,也不从批命卜卦,但心里,却对这话信了三分。
待第二日她去寻那老头时,发现对方早已失了踪迹,其实不难猜想,定是元修命人将他杀了。
后来,她被流放北越,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想一路惊。
那老头说的句句实言,她若听劝,便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我听桥山说,那日大姑娘去衙门击鼓只带了一个丫头,衙吏见她是个女子便不想理会,往外推了好几回,大姑娘在衙门前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被正巧打马路过礼部侍郎的三公子看见,让衙吏递了话进去,这才算完。”音夏见陈锦一直沉默,又问大姑娘有没有回家过,怕陈锦多想,若是想岔了,指不定又得伤了身子,于是出言解释道。
音夏从前是陈家大姑娘陈茵的丫头,品级只是个二等,陈茵出嫁后没带她走,夫人见她是个稳妥的,便把她给了陈锦,提上来做一等丫头。
陈锦静静听着,没说一个字。
她前世没见过陈茵,也不知道陈茵的丈夫有没有被毒死,所以无从考校。这两日她虽在养伤,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事。
比如陈茵丈夫霍钟死在陈家。
又比如去报案的却是陈茵的陪嫁丫头绿笼。
也不知这绿笼跟官府的衙吏说了什么,官府便来拿人,将陈府二房的二娘子陈锦给拿了去。陈锦在狱里呆了足足有七、八日,受尽苦刑不说,到了第九日,大姑娘陈茵才带着丫头去衙门击鼓鸣冤。
当今圣上以武治天下,闻得宫里妃嫔公主们打起架来能把皇宫瓦盖给掀了,是以,寻常家的女子也没那许多先代的束缚限制,街上抛头露面的闺阁女子不在少数。
所以陈茵去衙门击鼓没毛病,问题出在,她为什么不早点去?如此,原主也能少吃点苦头,便不至于被酷刑生生的给折磨至死。
连她这样的凛性,在钟大夫施术时尚且要紧咬牙头才不至于痛死过去,更遑论原先的陈锦是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少女。
“我累了,”半晌,音夏听她说,“你去把院门关上,谁来都不见。”
“姑娘……”音夏想着,难道连老爷夫人来也不见吗?话未说出口,只见陈锦斜了一眼过来,那眼神锋利有余,温情不足,这一眼只瞧得音夏堪堪后退了两步,才惊觉自己说得太多想得太多。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因姑娘性情温柔,心思敏感,音夏习惯于在主子的意思外加上自己的建议,总能得到主子的欣赏和欢心。
如今姑娘自狱中归来,跟从前却不大相同,是她忘了这一层。
“都听姑娘的。”音夏矮身福了福,匆匆出了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