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钟大夫带着小童来换过药,音夏刚送走,回来说大姑娘的马车已进仪门了,先往老太太和夫人那边去。
瑞儿拿了个大红纹绣靠枕给陈锦垫在背后,随后立在一旁。
陈锦问音夏:“姐夫丧期未过,她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我见大姑娘只带了绿笼并一个车夫,先去给老太太和夫人请安,估计请了安就过来咱们这儿了。”音夏答道。
陈锦嗯了一声,说:“等下姐姐来了,你们只说我这伤不碍事,姐姐新婚丧夫定是悲痛至极的,别说些有的没的徒添伤心。”
音夏和瑞儿应下了,只觉得姑娘虽性子跟从前有些不同外,还是一样的和善的。瑞儿嘻嘻笑道:“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对不多说一个字的。”
陈锦看向音夏,音夏也正看着她。
眼神一交会,音夏突然明白了什么,无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然后点头应下了。
陈家香火延续至今,统共两房,大老爷陈知悬育有一子二女,二老爷陈知川即陈锦的父亲育有两女无子,阖府上下人丁不算兴旺,即使两位老爷姬妾不少,但这些年来也未替其添上一子半女。
陈茵是二房嫡长女,自小跟着先生读书习字,到了适婚年龄,上门提亲者众,最后陈茵自己挑了个喜欢的,便是城中做酒楼生意的霍家长公子,二人年龄相当,郎才女貌,可谓天造地设。
陈茵出嫁时,十里红妆美娇娘,高头俊马俏儿郎,人生最如意不过如此。
谁料新婚燕尔,霍钟来岳父家吃酒,倒把命给吃没了。城中众人茶余饭后都在议论,说这案子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简直比看大戏还精彩。
陈锦这些天一直在养伤,音夏又交代过外头的闲言碎语统统不准告诉姑娘一句,所以倒没听着什么。
而陈茵就不同了,死的是她夫婿,衙吏最初拿的人犯是她亲妹妹,现在凶手虽是抓到了,但身为案情的关键人物,她到底无法真正的置身事外,以至于这些天她吃不好睡不好。公婆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里八成觉得她克夫,这些天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往那般热切了。下人们表面上恭敬,说不定内心也正咒她早些去陪霍钟呢。
陈茵和陈夫人并排从抄手游廊走过,两人后面跟着两个丫头并两个嬷嬷。
碎雪铺就的花园里,一片残枝枯叶间,几朵红梅傲然挺立,陈茵看着看着,眼眶又湿了。
陈夫人见女儿才出嫁短短数月,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竟削瘦得快脱了形,陈夫人心子一疼,拉了陈茵的手道:“茵儿,如今真凶抓到了,你妹妹也救回来了,从前的种种咱们都别再想,咱们要想的是以后,钟家的以后,你的以后。”
陈茵拭干泪,方道:“阿娘,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没有听您的。如今霍钟给毒死了,女儿在霍家也待不长久了,以后我要怎么办?阿娘,您救救我。”说罢扑到陈夫人怀里,痛哭起来。
陈夫人出自书香门第,当年与陈知川的这门婚事,是陈知川高攀了,陈知川自知如此,待她一向很好,夫妻两个恩爱了几十年,在内院里的事,向来是她说了算的,陈夫人当下便道:“茵儿莫哭,凡事有阿爹阿娘替你作主,若那霍家因霍钟之死牵怒于你,和离倒也罢了,只是一样你得记住,咱们陈家的女儿容不得别人轻践!”
陈茵刚刚止住的泪眼看又要夺眶而出,陈夫人忙又劝了数句,才稍稍收了些。
两人到了陈锦居住的小院,音夏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音夏朝二人见了礼后这才迎着进了屋。
屋里火盆烧得旺,陈夫人还是觉着不够,吩咐下人再搬两盆进来。
陈夫人走到床边,先是看了看陈锦的双手,最近钟大夫日日来换药,血已经不会渗到布条外面来了,看伤势比前段时间要好许多,陈夫人心里舒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陈锦的脸,“囡囡,晚上可疼得睡不着?”
眼前的妇人因保养得宜,看着还很年轻,细嫩光滑的手指从陈锦脸上抚过时,让人莫名生出亲近之感。
前世她年少便离了家,家里姐妹兄弟众多,阿爹阿娘对她并未有太多关注,以至于到死,她都想不起阿爹阿娘的模样。
陈锦对上她满怀关切的眼睛,心里一动,竟想落泪,“阿娘不用担心,最近这伤好多了,夜里很少疼醒的。”
陈夫人爱怜的摸摸陈锦的头,眼里浮起一层水光,半分怜惜半分感叹,“囡囡受苦了,那日衙吏来拿人,阿娘该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下你的,只是咱们一门商户,实在斗不过官府,阿娘愧对你。”说着潄潄流下泪来,陈锦和陈茵忙劝了,这才止住。
陈夫人是真心疼爱这个二女儿,陈锦看得出来,因为真心,亦有几分愧疚,人家好端端地女儿被她一个旁人平白占了身体,如今神魂不知飘到了哪里,自己却在这里享了原主该有的疼爱,陈锦心里默默叹一声气,一时竟有些无法面对陈夫人。
“阿娘别多想,”默了默,陈锦说道:“阿娘想得对,咱们从商的没有与官斗的资本,那日阿娘若是抵死护我,倒没的遭了别人口舌,以为咱们真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害怕。害了姐夫的凶手现已捉拿归案,我也只是伤了手指并无性命之忧,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说得对吗?姐姐。”
陈茵正不错眼的看着陈锦,自看得出神,被陈锦这句姐姐叫得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笑道:“妹妹这趟灾祸都是因姐姐而起,只望妹妹别怪我才是。”
陈锦看她一眼,又望向床边坐着的陈夫人,说道:“我们是自家姐妹,此事事出有因,怎么能怪到姐姐头上,况且姐姐新婚丧夫,想来在钟家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不知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陈茵看着陈锦。
这个妹妹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性子温柔,凡事习惯躲在众人身后,轻易不肯多说一句话的。现在,这个妹妹问她有何打算,她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做个寡妇,一辈子守着夫家度日罢了。
“我今日回来,就是想让阿爹阿娘替我拿个主意的,”陈茵说着又要垂下泪来,一对上陈锦无悲无喜的脸,那泪似又自己缩了回去再流不出来,“霍钟一死,公公婆婆虽未苛责我,但人到底是在咱们家出的事,二老就算怪我我也是要认的。霍钟头七刚过,公公婆婆说小叔年纪尚幼,家里总是吹吹打打的不得安宁,要把小叔送到城外霍家宗祠办的私塾去,我猜想这话就是要赶我走的意思了。”
陈夫人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霍家祖上有德积攒了不少家业,奈何后辈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霍钟这里都快穷得要变卖主宅了,若不是你带过去的嫁妆,他们如今能给儿子风光大葬吗?再说,他霍家治下无方,以至于连一个小小的随从都敢打主子的主意,现在倒嫌弃我的女儿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阿娘别动气,都怪女儿自己当初昏了头,非嫁他不可。若是女儿不那么任性一切听阿娘的,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陈夫人拉了陈茵的手,母女俩眼看又要哭上一场,陈锦道:“若姐姐在霍家呆不住了,便等姐夫丧事了后和离吧,咱们如今与从前不同,从前夫丧女子得一辈子守寡,但是姐姐现在可以选择再嫁,若不想嫁人了,也可回家来继续做陈府的大娘子,有阿爹阿娘在,有人给你作主的。”
这话简直说到陈茵心坎上去了,也顾不得那许多,对着陈锦便哭了起来。
母女三人说了好些体己话。
一时陈夫人的贴身嬷嬷来回说老爷找,陈夫人又宽慰数句,才带着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