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极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上,有四人皆双手负后,都背有一把样式普通的长剑,虽说高矮性别各有不同,但此刻都在眺望那座灯火微微的红尘客栈。
雨水在距离四人三尺之外便自行绕道而走,滴落别处。
身处于四人中间位置的女子修士腰间,有串银色铃铛,被大风吹拂却佁然不动,只留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回荡四周。
四人当中,年级最小的一位少年,一袭青衫,剑眉竖立,他开口道:“师叔,现在如何?”
颚下留有三寸胡须的中年道人双鬓斑白,神色淡然道:“不碍事,世间鬼修与人一样也分两种,善念与恶念往往都只在一念之间,我蜀山剑宗也是个能讲道理的地方,若随意闯入乱杀一通不符规矩。再说了,客栈几人都是炼气士,没点看家手段还怎么行走江湖,周陈,你年级小,就更要学会静心养性四字。”
被称为周陈的少年躬身抱拳道:“弟子受教了。”
还未等中年道人的长辈架子端多久,中间那位女子修士便出声拆台道:“哟,没看出来啊,一向性情‘温良’的钱道长也会说出这般言语,可真是让在下刮目相看呐。”
女子说话时刻意将“温良”二字咬的及重,一双动人眼眸当中尽是笑意。
女子身负剑匣,一身紧身装束,青丝如男子般高高竖起,未曾涂抹任何胭脂水粉,哪怕没有任何锦上添花的物件装饰,女子依旧轻质脱俗,如同出水芙蓉,不假颜色。
中年男人抚须的手臂微微一滞,转头泄气道:“小师妹,在后辈面前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女子呵呵一笑,“光平你那些事迹,山上谁不知道谁人不知你钱无用的威名,还端什么长辈架子,假模假式的。”
钱无用,蜀山剑宗末席长老之一,但论在山上的名气那可是比排名前十的几位老祖师都要大得多。
原因无他,这位道长虽然在山巅境界不高,但这脾气可是出了名的暴。
年轻时下山历练,还是筑基境的他就敢孤身一人闯进元婴大妖的老窝,还有剑指着大妖骂了一个时辰,当然,不是大妖脾气好,是后来蜀山剑宗的护道人赶到,钱无用这才得以保全一条小命。
这类事件在山上流传极多。
最让人竖起大拇指的,还属当年一个中型宗门的八境老祖师,强行与门下一位女子结为道侣,前去参加贺礼的钱无用开始之初牢记师门叮嘱,为了不让自己失态可着劲儿的灌酒,仙家酒酿一坛接一坛,自认为酒品最好的钱无用醉后歪歪倒倒,指着那位老祖师的鼻子骂老不修,足足一炷香时辰,话语怎么难听怎么来,本来大喜之日的老祖师面色通红,脸上的青筋暴起。
这场贺礼几乎把整个龙腰州大大小小几十个宗门都聚齐了,遭受这一顿无妄之灾的老祖师,若不是顾忌蜀山剑宗威名,估计当场就把这出言不训的家伙当场正法。
后来被同行的师叔一巴掌打晕扛着回道宗门。
若说整个龙腰州,清神宗术法最高,那蜀山剑宗就是杀力最大,还有剑修最多,毕竟宗字之前还有一个剑字,若不能做到剑修最多那也不好意思加这个剑字。
山上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哪怕杀一个大龙宗的修行天才,也别去惹蜀山剑宗的一个外门弟子。
大龙宗是这座天下唯一一个由妖族修士立宗的门派,其中绝大多都是山魈精怪,而这座天下,妖族要永远比人族矮一头,所以也不怎么敢与别家山头撕破脸。
但蜀山剑宗不一样,出了名的护短和抱团,就算是在宗门内打得头破血流,出了山门那就是一致对外,倘若外人要是想欺负自家弟子,那绝对不行,打生打死随便挑,谁说都不好使。
辈分最大,剑术最高的老祖师爷曾经说过,只要道理在我们这边,尽管可劲儿揍,打不过就回宗门喊人,有老子在谁来都得爬着说话。
也许是受这门风影响,现在的年轻一辈,不谈修为,光说胆识气魄,蜀山的修道胚子都能甩别的门派好几条街。
而钱无用毫无疑问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年轻时可没少因为脾气暴躁惹是生非被罚面过思壁。
本来师门长辈以为等钱无用年级大些会收敛些许,可从少年郎一步步成了现在末席长老的钱无用,非但没学会修心养性,还愈发变本加厉,哪怕是在自家宗门地界儿,看谁不顺眼从不管对方境界高低辈分如何,提着剑就敢一个人问剑一支山峰。
其中还有位按照师门规矩钱无用该称呼对方一声师叔的老剑修,仅是听说对方年轻行走山下时,是非未能分明就痛下手,错杀几头心地善良的鬼物,真相大白后还说上一句问心无愧,结果这位中年道人便领着酒,上了对方修行山峰,还美其名曰好好聊聊。
第二天一早,整个宗门都知道了这位钱无用师叔又被打落山崖的壮举,人人竖起大拇指,就连出手让钱无用躺床上大半个月的老剑修,都是好气又好笑,派人送去疗伤丹药别拒之门外后,老剑修亲自上门探望,又 “好好地” 聊了一番之后,钱无用这才老实几分。
老剑修走出钱无用修行茅庐时,说了一句话,估计也是钱无用从那之后愿意在后辈面前有所收敛的原因。
“听说的未必是真,看到的就一定是事实嘛?未必吧!既然未必,那所谓的真相就是人们心中最想要的东西。真真假假很重要吗?”
中年道人只有在师门晚辈这边儿,才会说上一些自己从未信俸过的处世之道。
钱无用与女子修士身边各自都有一位少年模样的后辈剑修,周陈看到师叔被小师姑拆台,一时间捂着嘴憋着笑。
这位年龄只比周陈大上几岁的小师姑,名叫莫道理,很古怪的名字,据说出生将门,很小的时候父母希望她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女夫子。
所以便有了道理这个寓意很好的名字,可能怪就怪在这姓氏之上,非但书没读进去多少,反而逃课成了一把好手。
女孩儿个头长得本就比同龄男孩儿要快,加上家里有钱,吃穿用度从来不愁,渐渐的打架斗殴无一敌手,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孩子王。
什么爬树挑鸟窝,下河捉鱼虾,偷桃园瓜果,追着大鹅满街跑,女子小时候什么都干过,父母觉得宝贝女儿老爱这么闹腾也不是个事儿,恰逢蜀山收徒大典,也就带着带孩子试上一试,没想到刚进山门就被一位老道人相中,带上山去收为关门弟子。
那时便是如今这幅模样的钱无用陪在老道人身边,看着小女孩儿揪着老人雪白胡须,咯咯直笑,老道人也不生气,任由小女孩儿胡作非为,苍老面容如枯木逢春温暖祥和。
女子这一脉,师兄弟之间的年龄悬殊极大,就像现在这般,钱无用少说得百岁高龄,而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七岁。
至于另一位跟在莫道理身边与周陈同龄的少女,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对世间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的散淡神情。
少女相貌平平,并无任何倨傲锋芒,可最让周陈不爽的就是少女现在这幅模样,一双死鱼眼耷拉着,看谁都一个眼神,闷葫芦一个,除了手中的剑,好像这世间就没任何值得她上心的人和事。
倘若对方不是小师姑最疼爱的弟子,估计周陈这一路就会时不时找少女切磋一番,同是筑基境,没谁欺负谁,公平的很。
周陈斜眼看了少女一眼,没敢说什么,眼神当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少女姓栝,单名一个奴字,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连名字都一样古怪。
未入山前少女只是个流浪市井的孤儿,每天靠着乞讨为生,每天有上顿没下顿,运气差些饿上一整天都是常有的事。除此之外还要担心被老乞丐抢地盘儿招来毒打。
后来被莫道理带上修行路,少女哪怕随着境界精进对于俗世食物需求越来越少,但每天还是会啃上一只猪肘子,似乎对于她来说,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兜里有钱吃得饱,至于修行什么的好像都是顺带的。
入山三年便是筑基境修士,资质之好连她那师父都有些刮目相看,另外少女还是位天生的剑修胚子,差一步便能练出属于自己的本命飞剑。
莫道理笑吟吟的回头看了看二人各自神情变化后,对着少女道:“阿奴,看来有人对你意见挺大的,要不切磋一下?”
中年道人此时不声不响退后半步,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朝着少年努了努嘴。
既然自己没法子在小师妹这边找回场子,那就借师兄弟子用一用。
对于同门切磋,周陈再熟悉不过,两人持剑互砍,先倒下的人躺个十天半个月而已,不用担心断手断脚,有师门长辈撑腰,丹药什么的自然也就不缺。
相比周陈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栝奴的反应则是让少年恼火不已。
栝奴淡淡的看了眼周陈,眼神中好像充满了......嫌弃?她摇头说了两个字,“不要。”
莫道理捧腹大笑,毫无女子矜持可言。
此后,再无人言语,四双眼睛依旧如刚开始一般齐齐注视极远处的红尘客栈。
天底下,有妖魔作祟处,便是我被剑修落剑处。
蜀山剑宗配上这句话,确实很应景儿。
云端深处如有神人擂鼓,道道雷鸣之声不绝于耳,暴雨如海水倒灌山河。
书上说,天降大雨且伴随雷声者,煞气由而地起,阳气散尽与枯河烂木中,山魈鬼怪最喜食人血肉。
酒楼客栈内,差散扈从婢女后,名为陈独微坐在妆镜前,只留下最后的遮羞之物,一身青绿色衣裙被女子解开随手丢弃,一半落于床榻之上,一半拖曳在地沾染大片灰尘。
女子背对屋门,后背如羊脂美玉光洁细腻,头青丝被女子聚拢于身前,手持象牙梳子缓缓梳动,口中还轻轻哼唱着童谣:“叶儿黄黄,秋风几两?不问思绪何时落,如那阴柳伴谣歌,水潭儿清清,谢流而不鸣,鱼儿你可知,谁是郎来谁是君......"
女子唱到最后,竟是忍不住捂嘴咯咯直笑。
若有男子有幸亲眼目睹,肯定会觉得书中颜如玉再美都不及眼前半分。
半盏茶后,女子似乎有些笑累了,重新坐直身躯,面对泛黄铜镜开始对镜梳妆。
发髻用一直彩云玉簪固定好后,陈独微拿起眉笔,开始仔细描画。
手中持笔在脸上上下描绘,片刻时间原先的柳叶眉不复踪迹,一对小山眉尖尖如勾月,极为映衬那双桃花眸子。
不知是不是觉得妆容不好看了,女子皱了皱眉,细细在脸颊上摩挲一番,愤懑神色愈加浓重,
直至女子从最开始的摩挲到力道渐渐加大的撕扯,身形左右摇晃,头上彩云簪随之掉落,三千青丝散落肩头。
扯动脸颊的手臂也被发丝遮挡,看不清具体面容。
突然女子摇晃的的身形,双手分别按在额头两侧,似乎是找到了某处窍门儿,陈独微呵呵一笑,声若银铃清脆悦耳。
随后她双手用力一扯,只听“刺啦”一声,整张女子脸旁与头皮竟是被她从头顶缓缓撕开。
没有所谓的鲜血淋漓,痛苦嘶嚎声,陈独微就像是在褪去一张老化的皮囊,又像是解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衣物。
待将最后脚尖的皮囊褪去,原先的美颜女子现在却是个被活生生剥去表皮,只留筋骨血肉的活死人。
将那幅“陈独微”皮囊平放在妆镜前,又开始新一轮描画。
这次能看到自己的整张脸,不用对着镜子翻来覆去,没过一会儿一对蝉峨眉便已完成,如春芽冒尖儿的竹叶,温婉且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