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有条宽不过百丈的河流,岸堤一侧矗立一座水神庙和一块石碑,石碑之上刻有古老文字,名曰“百燕”。
百燕河两岸大都是裸奔露出来的河床,近年来水位下降严重,砂石暴晒之后色泽暗淡明显,可见当年这条河流宽阔更胜眼前光景。
水神庙还算完好无缺,不过长期没有庙祝打理,墙面与屋顶遍布青苔,春风拂过,没有人敬香供奉甚是荒凉。
河水中央,有朵朵巨大莲花盛开,若是一一数去,四十八朵莲花与八十八片莲叶相互承映,好一副如画风景。
其中开放得最为艳丽的莲花当中,有个迷迷糊糊的小精怪坐在莲蓬之上,观望四周,挠挠脸满眼迷茫神色。
在此之前,小旋风与虎贲刚到石孔山山脚,结果天地转换,他们所站位置也从山林变成了现在的百燕河河水,但小旋风睁眼之后它便是现在这般坐在莲花之上。
端坐许久过后,小旋风一拍脑袋忙站起身四处寻找,身形在一朵朵莲花与莲叶之间跳跃,最终在不远处看到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身影,正是虎贲大将军。
此时的虎贲两眼泛白,一动不动,壮硕身躯只有面部露出水面,七窍皆有鲜血渗出惨不忍睹。
小旋风一拍额头,心中焦急万分,纵身一跃,不多久来到自己大王身边,一把拽住对方后脖领,拼命往岸边游去。
一个好歹是筑基期的‘大妖’差点被水给淹死,这叫什么事儿嘛?
小旋风好不容易将虎贲大将军拖拽上岸后,直接后仰倒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体力活还真是累妖啊。
休息片刻后小旋风跪坐在虎贲大将军身侧,双手十指交叉握拳,牟足力气使劲锤打大王胸口。
“咚” “咚”“咚”……
连绵不绝的敲打声响彻四周,好在虎贲大将军身上所穿是软甲,质地柔软,而且没人主持灵力流转,无法形成护体之法,小旋风才得以每一锤的力道都渗透自家大王胸口。
没多久,虎贲开始不停咳嗽,吐出几大口河水后悠悠转醒。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把魂魄从这逆流光阴的大神通残留余韵中拔出,虎贲刚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小旋风一脸的担心神色。
小旋风关切问道:“大…大王,您没…没事儿吧?”
虎贲大将军揉了揉太阳穴,右手扒拉开近在咫尺的脸颊,语气萎靡道:“还行,命硬死不了。”
之前天地光阴倒转,小旋风境界不高,加上血脉传承自主避凶,异象才刚刚开始它就直接昏死过去,未被赵姑射的神通波及,得以安然无恙。
至于虎贲,不得不说,心是真大,他这种妖,放在世俗百姓人当中就是属于那种一根筋的货色,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他却是撞到南墙还不罢休,还想撞破南墙。
明明异象之初它就感受到其中的危机,可他却偏要看看到底会如何。
结果不言而喻,若是没有小旋风搭救,估计就会是个很丢妖的死法。
待到魂魄安定些许之后,它才继续开口道:“小旋风你不是说你祖上是什么噬金鼠吗?能不能察觉出此地有何玄机?好好找找,看看宝贝在哪?”
对于自己大王的命令,小旋风一直以来都未曾有过任何异议。揉了揉黑色鼻尖,小精怪闭上眼睛操控体内灵力流转,随着灵气远转大周天,四周山河轮库出现在小精怪心湖之间。
半晌过后,小旋风皱起小脸委屈道:“看不到啊。”
这方天地似乎被人遮蔽了山根水脉,小旋风虽然能看到大致轮库,但具体情境无法看清,也就是说它的那份天赋异禀在此地毫无用处。
虎贲倒是不觉的如何,不过不爽心情还是有的,它双手双脚摊开成大字躺在砂石地上骂骂咧咧道:“这鬼地方,真他娘的邪了门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
小旋风一屁股坐在地上,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抬起手臂用力擦拭眼角。
之前做为主人的虎贲彻底昏死过去,它身上所穿盔甲也没了灵力源头,先在虽然虎贲神魂还有些损伤,但好在问题不大,催动盔甲灵力流转开始转换天地灵气滋补自身体魄。
虎贲睁开一只眼,斜瞅了眼偷偷抹眼泪的小精怪,侧过身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躺姿瓮声瓮气道:“娘们儿唧唧的,爷们儿点,看不到就看不到吧,我还真就不信了,本将军还能栽在这鬼地方。”
话语渐渐低沉直至无声,随后便是轻微酣声响起,虎贲沉沉睡去。
小精怪依旧低着脑袋小声嘟囔道:“我本来就不是爷们儿啊。”
此方天地很是古怪,明明亮如白昼,却看不到大日悬空,诺大山林连一声虫厮鸟鸣都无,唯有偶尔清风带动竹枝声回荡山野,就像是步入一座活人无法踏足的禁地一般。
神色有些哀伤的小精怪突然察觉到自己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抓,再摊开手掌,顿时转忧为喜,一双圆润眼眸稳稳如勾月。
是一朵只有它手掌大小的金色莲花。
待它转头向河面望去,河水中央只有八十八片莲叶依旧,再无一朵莲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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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此方天地之外,原先石孔山地界儿,现在情形可是说是惨不忍睹,之前赵姑射搬山之举竟是连山根一块儿带入小天地之内,大地之上山根不在留下的只有宽达百里的巨型深渊,就像是天外星石坠落人间所留下的惊人奇观。
百米高空之上,山神祠庙依旧矗立在之前位置,只不过随着山体搬移,祠庙现在就只能靠着许阚千百年间积攒下来的神性灵光维持,不至于失去扎根之地后坠下深渊,若是有人仔细望去便能发现祠庙墙壁与屋脊都有淡淡金光流转不定。
脸色蜡黄的瘦高汉子半蹲在祠庙翘檐上,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眼睛半眯,视线却是看向远处深渊边缘地界儿,嘴里碎碎念叨:“世道终究是不一样了,一个自主求死过后又想活的人,另一个只知道守着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儿坐井观天,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自认为修行登高看遍世间百态便怡然自得,或是觉得世俗再无牵挂,归隐林间,做个清净人。有意思吗?很没意思的。”
汉子微微仰头看向天幕所挂两轮明月他低声问了三个字,“凭什么?”
这座天下从开劈之初,便有两轮明月,亘古长存。
万籁俱静,天地并未与杨仄作答,他只好收回视线自嘲一笑,右手抬起,从芥子物中取出一壶酒,揭开泥封,壶口朝下,酒水在他身前撒落成一个大大的 ‘一’ 字,像是在祭奠英灵。
深渊边缘地带,锦衣老人董璇玑低下头穷尽目力依旧看不见深渊底部是何等光景,不是说深渊太深,而是被人用类似于隔绝天地的手法,将整座深渊囊括其中,外人别说进入,就连仔细看清都很难。
山神许阚则是食指轻扣深渊边缘半空处,每一次都会出现水波涟漪,扩散至边缘四周。
这水波涟漪是一座壁垒,它的存在彻底分割了两座天地。
杨仄在里,能看到外面大天地是因为深渊小天地本就是他的手笔,不想让其他人窥探此处,便是董璇玑与许阚瞪掉眼珠子也无法看清。
境界高术法高就是可以随心所欲。
赵姑射的自身小天地是三,杨仄所掌控深渊是二,还有董璇玑所处的原先大世界则是一。
这还不是此番神通最值得惊叹之处,更让人胆寒的就是三座天地相连,若外人以蛮力破之,便会被三座天地同时碾压,九境之下的修士顷刻间灰飞烟灭,一出手便是这般手笔,董璇玑想破脑袋都猜不到那位施展神通的白衣女子到底是谁。
纵观整个龙腰州历史上能有这般神通者不出一手之术,女子身份更是只有一位,但这位女子大修士早在一千年前就已散道,天下皆知的事情,没理由现在又出现一位,关键还是境界极高的剑修。
董璇玑收回视线后问道:“是称呼你许阚,还是许子崇?”
身形愈发飘缈的儒裳男子摇头笑道:“仙师随意即可,许子崇是生前师门所赐,成为山神后神像刻字昭告是许阚,两个皆是我,两个也都不是我。”
天底下所有的山水神祇,除去上苍神庙亲自命名的七州中枢山岳,敕封一事皆由所在峡境的山下王朝进行,每一位山神水神在王朝堪舆上都会记录在册,这些被官府承认的神祇,除了有香火稳固金身砥砺自身神性之外,还会与王朝气运挂钩,两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敕封山神水君一事,向来都是重中之重,多是选择历史上名誉极好的文臣或者功勋卓著的武将担任,一来可以稳固国祚气运,二来便是有利于凝聚人心。所以让山上炼气士担任一国神祇之举实属罕见。
而且许阚体内的道家气运历经千年神性消磨也未曾彻底泯灭,可见此人身前要么境界极高,要么就是所修术法本源极为纯粹,近乎于道。
而在龙腰州,哪怕翻遍所有门派典籍,都不可能有如何道法传承,就算是在龙腰州执牛耳者的蜀山剑宗都无法做在如此道韵纯粹。
联系之前种种观想,董璇玑大致有了些猜想,他问道:“老夫修行五百载,整个龙腰州的门派术法修行跟底也算是略知一二,还真找不出任何一个传承能有你这番气象,而且你体内没有到龙虎山或者是神霄观所修雷法的光明正大,也没有崂山宗的清静心境,天下七州之中,道法起源最多的黄庭州,万寿山所在的须弥州,我都未曾见过不敢妄下断言。虽说修行一事最忌讳泄露根基,但现在你作为我朱雀王朝山水神祇之一,此间涉及的诸多事项你应该知道。”
许阚点点头,双手负后,脚尖轻轻一点地面,顷刻间,两人四周出现无数位山神许阚。
董璇玑转头望去,点头道:“原来如此。”
视野当中,有稚童,手牵黄牛,脸色黝黑,一脚踩地一脚高高抬起,笑容绚烂。
有少年穿着寒酸,借助隔壁人家灯火,连夜翻书,孜孜不倦。
有人身穿儒裳,坐在地面上抬书执笔像是在勾画某句书上道理。
有人脚跨高头大马,背着书箱,腰间别有长剑,远走他乡。
有人斜挎包裹,在山路上艰难前行,哪怕倾盆大雨也未曾停下脚步。
有人跪在崖畔,脸色惨白但眼神坚毅。
有人侧卧大石,衣带飘摇,一袭白衣尽显神仙风姿。
有的双手掐诀做道家观想法,双肩与头顶都有灵光应照而出。
有人头戴五岳冠,一身青衣道袍皆有道法流转,手持桃木剑身前数道符箓等候敕令,熠熠生辉。
有人站在一座孤坟前,一手抚摸墓碑,神色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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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场景当中,无数人都是许阚生前倒影碎片,从稚童到成年,从一个凡夫俗子一步步成为所谓的山上神仙,其中所夹藏的过往旧事,就是一本书籍上所记载的故事,或许再也无人能翻开。
董璇玑虽说这岁数放在山上仙门而言不算大,但一路修行走过天下半数大州,该有的见识阅历还是有的,所以在许阚这一心湖倒影之法那一刻,老人就知道了答案。
董璇玑眺望无尽深渊,有些担心道:“许阚,能否讲讲此事因果?山顶白衣仙师到底是谁?还有你为何会从一个仙家门派的天之骄子成为此地小小山神的?”
今晚可谓是多事之秋,先是剑修落剑,然后就出现一个深不可测的女子大修士,自己莫名其妙挨了一剑被打落山崖不说,最后就连整座山脉山根都被人搬空了,这让早已不管人间事务的老人脸色愈发惆怅。
许阚点头应答:“可以。”
之后,许阚将这场所谓传承之地,起源与过程都一五一十娓娓道来。